在家宅久了,出门就困难。这是几乎所有人共同的感觉吧。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宅是必须的,而且还得是深宅才行。
只有深宅,才能用井绳一点点地把自己放下去,再放下去,直至到达井底。真正的写作状态都是阶段性的井底之蛙才可抵达的,抬头看去,一个圆圆的天空,有的时候还有一个圆圆的月亮。难受吗?我觉得难受的是自己把自己往井底降下去的那个过程,待真正到达井底,也就踏实了。这个时候,很孤独,很欣悦。我认为这就是一种高峰体验。
写作二十多年了,我到达井底的深宅状态并不多,有过那么几次,然后就有了三个长篇小说。迄今为止,我对于写作的价值排序里,长篇小说一直是排第一位的;在我来说,其实我更迷恋的是长篇小说的整个写作过程中所获得的那种深宅的高峰体验。
跟深宅状态类似的另外一种状态是我旅行的时候。出国旅行尤甚,因为语言、环境、饮食等方方面面的差异更大。我旅行时不写作,因为时间都不长,十天半个月左右,正好是脑袋放空的时候。
可能正因为有这个排空的状态,旅行中我比平时来说很不敏感,有的时候可以说是木讷、迟钝。一般来说,旅行结束回家之后过一阵子,旅途所见所闻就开始提高亮度调高音量,然后一帧一帧地重新进入我的身体之中。这是一个唤醒的过程,这个过程一般来说也就是我对此次旅程进行书写的过程。
在“所谓安逸”这个专栏的题词里我说“喜欢宅,也喜欢逛”。一般来说,这是截然区别的两个状态。但有一次,它们彻底融合了,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难以忘怀。
那是在土耳其海滨小城安塔尼亚Rixos DownTown Hotel的一个夜晚。后来过了很久,我写下了这个夜晚:
“在酒店的第一个晚上,海边散步回来,开了房间门,只见满室清辉。光源来自没有拉上窗帘的露台。我走上露台,吓了一大跳——巨大的黄色的月亮就吊在海面上。那种大,那种黄,那种明亮,还有月亮下银光闪烁的地中海海面,让我觉得不真实。我仔细看了又看,一再确定那不是一盏什么高楼建筑或附近山上安置的大灯,就是月亮。
我在露台的躺椅上躺下,跟着月亮一点点往上看。月亮升得很慢,但渐渐地,它升到了半空中。这中间的时间有多久,我不知道。月亮越升越高,海面渐渐地暗了下来,我站起来,走到露台栏杆边,不经意间往下一看——白天见过的院子里的那棵蓝花楹居然就在下面,正对面,它已经变成了蓝、紫、黑交织的颜色,上面还残留着黄色月亮的余晖。想想,安塔利亚这个地方,古希腊、古罗马、奥斯曼帝国、月亮、花朵、地中海……今夕何年?今夕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