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又发老毛病住进了徐汇区中心医院。并无大碍,病中寂寞,我的消遣只有看书。现在手上拿着的一本是翻译小说《米夏埃尔——一部写给幼稚社会的青年读物》。作者是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曾于200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米夏埃尔》并不是她的得奖作品。小说原作是德文,翻译这本小说的是已于去年春末遽然故世的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教授余匡复先生,我的病友。这本书并不是老余生前送给我的,而是他的遗孀陈海珊女士(我总称呼她“余师母”)这次到医院来探望我时带来的,还有几本老余看过的也是他喜欢的杂志,更有一张老余2010年在德国柏林自由大学讲学时拍的照片。余师母说:“余匡复生前在家常常讲起你,现在留个纪念吧。”我听了不禁黯然,看看照片,好神气的一个人,差不多要比我小十岁,怎么一下子就走了……
记得是2011年的什么时候(也许还要早一些),我和老余同住一间病房,两人原来不认识,开头两天只是偶尔搭讪两句。这一天有人来看望我,谈到了一件事情,我表示了一种比较传统的看法。老余躺在隔壁床上起先也不响,等看望我的人走了,老余起来对我说:“你怎么还有这种看法,现在已经过时了……”我一时大为惊讶,这位先生跟我还不熟悉,竟如此的坦言无忌,可见他为人的直率和真诚,由此萌生了对他的好奇与好感,两人的交谈就此多起来,越谈我也越没有什么顾虑了。
以后我和老余大概又有过一次同病相“邻”的机会。平常到医院看门诊,经常也会碰到他,只要一见面,总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上几句。我参加的一些活动,有一次也建议召集人请余教授来壮壮声势。我还有个很深的印象,老余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是很注意的。医生给他吃的药,采取的治疗措施他都很认真地研究过,身上觉得有哪一点不对劲,都要跟医生问个明白。我就想,他到底是个教书做学问的人,随便什么事既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像我这种只凭点小聪明写点小文章的人,事事不求甚解,是不能与他相比的。
这次余师母来看我,比较详细地谈了老余旧病复发而不治的经过。这话似乎应该这样说,不是不治,而是治得太厉害了反而发生了相反的作用。这也是老余自己的决定。当他得知自己的肺部又有了癌变的迹象后,就急于要把它除掉,但又不能开刀,最后在一家医院做一种新从国外引进叫什么“刀”的放射治疗,要自己付费,五天连做五次,也许对癌细胞的杀伤力很有效果,但老余的身体却越做越虚弱,做到第五次竟引发了脑血栓……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现在想想,当初老余要不是那么性急,就采用保守疗法,吃吃药,想法增强身体的抵抗力,也许能拖个一年两年,甚至更多的日子。余师母说,老余自己也希望能再活两年,他手上的一项工作就能完成。但事后追悔,徒唤奈何!
余师母和余匡复是大学同学。以我的猜测,她大概也是老余事业上的合作者。老余几次去德国讲学,都由余师母陪同前往。照片上,老余坐在一张写字台后面,台子上面有电脑。对面空着的那张写字台上也有电脑,不用说,那一定是余师母使用的。我想,以余师母的水平,对失去老余这样的巨大伤痛自能逐渐化解,有儿孙陪伴,老境定能安康。
再说到那本小说,听余师母说,老余说是翻译,其实是他写的,或者说是用汉语的再创作。我看了书上老余写的“后记”,原来这位奥地利女作家在语言上有不少创新,读她的书不能一目十行,要边读边思考。我现在看了老余写的,文字倒是看得懂,意思还是不大懂,只觉行文很放纵,“跳跃”很厉害,前几句说这件事,后几句又说那件事。不怕诸位见笑,我有点硬着头皮在读这本书。我是边读边在想老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