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虎,74岁,老伴荣慧红,属兔,73岁,从小家里叫她兔妹。我们这对虎哥兔妹夫妻,已经风雨同舟50年时光……
打扫垃圾箱引来“青眼”
我和兔妹是1957年秋天认识的。由于当年高考落榜,我们在街道的团支部里相遇。
团支部成立了高考自学小组,我成了小辅导员,为大家解疑释难。那次里弄组织大扫除,整条弄堂都冲洗得清清爽爽了,唯独那只小房子一般的垃圾箱,谁也不愿去清扫。我没那么娇气,爬进“小房子”,将气味熏人的垃圾箱彻底打扫了一遍。想不到,我的“好事”就从此开始。后来荣慧红告诉我,当时她很惊讶,也很感动,心里想:“这样的人从来没见过。”
当然,我对荣慧红也是喜欢的。她生得娇小靓丽,两片薄薄的嘴唇,玲珑剔透,常说出让人捧腹之语。特别是那双乌黑圆溜的眼睛,叫人看了就动心。但是她家住在南京路的小洋房里,据说是开厂的,很有钱。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她的。但是有一桩事,让我鼓起追求她的勇气。
自学小组有一位同学妈妈患了癌症,需要求医,但家里没钱……荣慧红立刻拿出50元(当时大米只有角把钱一斤),这是她很多年的压岁钱!我心头一亮:她可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呀!
我们默默地相爱了,虽没说过一句“你爱我,我爱你”的话,只是看过几场电影,拍过几张照片,写过几封情书,但我们情深意切。
后来,我分配进了上海机修总厂,当了一名炼钢工人。而她则考进了上海第一医学院。这一下,我们的“差距”拉大了,她家里觉得大学生女儿与一个工人“条件很不相配”啊!但她铁了心,非“方惠民不嫁”。亲戚朋友为她介绍对象,她一概不赴约;大学同学追求,她装聋作哑。我深深地感动,暗地里拼命读夜大,争取尽快拿到本科文凭。
几年后,她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天坛医院工作,我俩鸿雁频飞。渐渐她的父母对我也有所了解,特别是我25岁时被提为工段长,还有个项目被评为国家新材料奖……他们终于认可我的人品,觉得把女儿嫁给我是可以放心的。于是,1966年的春节前,她父亲郑重其事写信给北京的女儿,表示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和兔妹恋爱整整8年,终于结婚了。
一场球赛让领导拍板
1970年,荒唐的“文革”还在继续。荣慧红所在的天坛医院迁到甘肃,她被分配在甘肃武山县人民医院工作。那里的情况怎样?让我日夜牵肠挂肚。而她每次来信都是轻描淡写,含糊其词,不是“比较艰苦”,就是“还算过得去”。我知道这里绝对有隐情,我急啊,不去亲眼看看不放心。几个月后,我乘了两天两夜火车,赶到武山去探望。
半夜抵达武山,一下火车,我的心完全凉了:这是个荒凉的山岙啊!昏黄的灯光下,潇潇的秋风里,下车的竟只有我一个乘客。
医院在山脚下,而她们的宿舍在半山腰的破庙里。当时医院没食堂,兔妹就搭伙在同来的一对中年夫妇家中。晚上点的是煤油灯,吃的水要自己到山下一个土坑里去挑。这土坑不但要供附近的人饮水,还要供牲畜。有时小毛驴占了掏水的位置,只好拍拍驴屁股将它赶走再挑水。兔妹个子小,上山下坡的,几天一挑,肩胛就磨破了。
医院离县城虽说不远,但县城的街道只有几节火车厢那么长,几乎没什么商店,也没什么可买的。当地有个笑话:县食品厂生产的饼干掉进渭河里,流淌到百里外的西安,还硬邦邦的不碎,马儿踩上去马的脚还疼!
面对这样的生活,我为兔妹心疼心焦,想将她调回上海。但按当时的政策,根本不可能。我想:“华山一条路”,只有我自己从上海调过来,夫妻团圆在一起,分担她的困难!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兔妹时,她感激地望着我不说话,两眼噙满了泪花。
我俩开始寻找县里适合我工作的工厂。当地医院的职工,对我俩非常同情,也十分热心。一位姓周的同志,在西北地质探矿机械厂工作,他要了我的简历,立马去找厂领导。领导见我是个炼钢的技术干部,正好他们也在筹建炼钢铸造车间,就把简历留下了,说过几天给答复。后来他们与上海联系,却说我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又犹豫了。
说来也巧,这时正好武山地区在进行篮球联赛,该厂要与另一个单位争冠军,那位领导见我简历上写着“篮排球二级运动员”,就决定“让他来帮我们打场篮球再说”。
那天,我几乎拿出全身解数,打得十分顺手。无论带球突破,还是远距离出手,几乎只只都能进球得分。对方派了两个人都盯不住我,球还是一个个进了篮筐。终场后,那位领导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决定要你了,回上海去办手续吧!”
带着啤酒熟菜来辩论
我得令立刻启程回沪。到上海第二天,我就去找表姐。表姐听说我要去武山,竟顿时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我述说了兔妹的困境,她才慢慢缓过神来,连连说:“你应该去,不然还叫什么夫妻!”那时,我儿子方翌只有4岁,父母过世后,本来一直寄养在表姐处的。这时她主动提出:“方翌留在上海,我们来负责,你就放心吧!”有了表姐这一席话,我的心更坚定了。
厂子里,我的事也传开了。那天厂领导把我找到办公室,语重心长掏心窝子对我说:“小方,你年纪还轻,人生道路很漫长。别说你调到甘肃是一辈子的事,就是临时挪个窝,也要考虑仔细呀!”我说:“我也知道上海是全国最好的城市,也知道那里等待我的是艰苦,但我不怕,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在那里受磨难。如果我不去,她的日子就无法过下去,最后怕连饭都弄不到嘴里!我去,是一个丈夫义不容辞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他见我决心已下,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去吧,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吧!”
然而,这件事情在同学中却如炸开了锅,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反对这一决定。他们说:分到外地的同学都在挖空心思朝上海调,方惠民还要反其道而行之!有位同学甚至提出,让荣慧红辞职回家,到里弄里给人打打针也行。至于粮票,我们每人每月节约2-3斤凑给她,保证饿不着她的!那时,我家里一天要来几批人,都是劝我三思而行的。
一天晚上,又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厂里的几个小兄弟。他们拿了几瓶啤酒、几包熟菜,一进门,将熟菜朝台上一撂,说:“我们今天来是和你辩论的,就是辩到天亮,也要辩个明白——你到底该不该去武山那个山沟沟!”
于是大伙一边喝酒,一边向我发问。这个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武山到底有啥好?那个问:武山是否有人许你升官啦?还有人说:你肯定脑子坏脱了!这哪里是辩论,简直是开批斗会。最后我说了句:“如果你们的老婆在那里怎么办?”他们一听火了,指着我说:“你是天下第一大戆大!”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我去武山陪兔妹的决心不可动摇!
我们建造自己的爱窝
当年初冬,我终于在武山落户,且一住就是整整14个年头。
我去后,兔妹生活中有了挡风遮雨的人,那以往一直苦瓜似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笑容。
建个家是不容易的,什么都得从头开始。破庙最东头的干打垒(用泥糊成的屋)就是我们的家,面积也就是20多平方米。我用橱将它一隔二,前面是厨房兼客厅,后面是卧室。劈柴烧饭担水,对我都不是问题。别的不说,单烧煮的炉子,我就搞了好几只,什么煤油炉、煤饼炉、烧饭取暖两用炉,有的是买现成的,有的自己用铁皮敲打的。还学老乡用黄烂泥糊了个烧柴的灶,火势猛,饭熟得块。
在上海家里是烧煤气的,在武山只能烧煤饼。做煤饼可是辛苦活。首先,要用架子车到煤山上把煤屑运回来,然后捣碎掺进黄泥,再填进模子夯实……一天挑下来,两个人满身是黑灰,成了大花脸。累是累,但心里是甜的!
后来儿子方翌也来武山读小学了,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一起,万分温馨。下雪天,让儿子坐在一块木板上,我在前面拉,兔妹在后面推,三人玩“雪撬”,乐得前仰后合。
逢赶集的日子,我们一齐到集市去采购加玩耍。记得有年春节,我们买回来半爿猪,吊在储藏室里,想吃就割一块。那时吃得最多的是粉条炖猪肉,放上辣椒大葱,大冷天三人吃得满头大汗,好香啊。
一天,我在集里抱回几只雏鸡,在院子里搭了个近10平方米、上下两层的鸡窝,养起了鸡。那可是正宗的散养鸡,鸡蛋好吃、鸡肉鲜美。最大的一只公鸡养到9斤多重,老乡纷纷借它去配种。最大的一只母鸡也有7斤重,生的蛋特大,5只就够一斤的分量。老乡上门来用两只蛋调一只蛋,回去孵小鸡。一时间,我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鸡司令。
我们就这样艰苦又快乐地生活着,两口子说一口武山话,真正成了武山人。一天,我和兔妹参加一个职工婚礼回来,我问兔妹:“我们就这样一辈子生活在山沟里啦?!”她不假思索地说:“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俩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患难夫妻携手抗病魔
命运出现了转机。“文革”结束了,落实政策,我们于1984年调回北京工作。1993年又先后退休回到上海。我们与同学聚会,在外地旅游,还去加拿大儿子处住了一些日子,生活悠闲而快乐。我想:这也许我俩前几十年吃够了苦,现在得的补偿吧!
但是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仅仅过了几年,兔妹忽然生了一种怪病。专家说这是SS综合征,是一种很麻烦的毛病。
这算什么病,连学医的兔妹也从没听说过。上电脑一查,简直晴天霹雳,这病目前还不知道病因,更没有特效药。没有多少时间,兔妹全身关节肿疼,双腿泛红,不能行走,不能睡觉,最后连脱衣服、上厕所都要帮忙了。关节尚未治好,肺又纤维化,开始了咳嗽,心脏也乱跳,没有胃口,见到饭就怕,毛病真是不打一处来!每天要吃八九种药,激素吃的是最强烈的强的松龙。据说最严重的病人最多每天吃48毫克,而她要吃40毫克!
有次兔妹高烧发到39摄氏度以上,医生开了一种叫环孢素的药,一定要家属签了字才能吃,因为随时随地有猝死的危险,而不吃又不行。弄得我签也不是,不签也不行。那些天,我的心时时刻刻受着煎熬,眼泪只能朝肚子里咽,在她面前还要装成没事的样子。
我天天陪着她,寸步不离,叫她不要怕,说天底下没有绝人之路!这时,她很听话,默默地点头,说:“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其实,我知道她如果说了真话,是怕我心里更难受!
上海医院里的专家是有水平的,慢慢地终于把这个怪毛病控制住了。虽然没有痊愈,但也没再发展。就这样,至今已经过了六七个年头。我俩的心情,也逐渐舒坦起来。
为了兔妹早日康复,洗衣煮饭,买菜熬药,什么家务活我都不让她沾手,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扛着。她喜欢吃鱼片,本来菜场正好有鱼片供应,后来摊主搬到别处去了,我就隔些天骑着自行车去远处的菜场买。
但有一件事,总让我提心吊胆,就是她睡在床上,发毛病时需要吸氧,或者要我扶她起来上厕所,而这时如果我正在灶间烧什么,她的招呼听不到,弄不好会出大事。这让我伤透脑筋。幸好很快找到一个好办法,即在灶间装上了遥控门铃,而按钮装在小板凳上,她在什么地方,小板凳就放到什么地方。这办法真派了用场,一听到铃声,我就赶紧过去。有时时间长了没有铃声,我怀疑是否出了什么问题,就过去看看……
现在,每天下午,我和兔妹照例躺在窗下的摇椅里,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我们一边轻轻晃荡着摇椅,一边翻看那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照相集。从恋爱到现在,一幅幅照片,记录着我俩生活的艰辛和愉悦。我们指指点点,唠唠叨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或发出辛酸的惊叹,或露出欣喜的微笑。这个时候,录音机里,总是播放着“最浪漫的事”的主题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我们的这50年,饱尝了道道坎坷的辛酸,更享受了相濡以沫、相依相偎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