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惠能影响最深恐怕还不是砍柴做饭的生活本身。《坛经》在介绍惠能的生平时,不仅介绍了他出生于“獦獠”,而且也提到,惠能一日卖柴,于客店中听客读《金刚经》,“惠能一闻,心便明悟”。既然明悟,又何必跑到弘忍手下干活?抑或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惠能的师父其实是《金刚经》才对!
事实上,《金刚经》的影子在《坛经》中常常若隐若现。《坛经》第九节,弘忍在传法之前,“唤惠能堂内,说《金刚经》”;第二十八节,惠能大声鼓吹,想要真正见识佛性,最简便的方法就是修行《金刚经》:“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
一个能听得懂《金刚经》的惠能真的是个文盲吗?《坛经》第十九节中,惠能讲法引《维摩经·弟子品第三》文:“即时豁然,还得本心”;接下来又引《梵网经》卷下:“本元自性清净。”仔细阅读《坛经》就会发现,惠能不仅熟读《金刚经》,而且熟读《维摩经》,对佛教义理的基本概念都有深入理解,绝非一个简单的靠所谓的“顿悟”就可以一劳永逸成为哲学和生活的大师的人物。惠能深受金刚般若思想的影响,假设他本人未能断文识字,那也确实可以通过口头的方式获得这种宗教哲学的“衣钵”,所以说惠能意义上的“非关文字”,其实是将书面的文字转换成一种口头的语言而已。事实上,从达摩的楞伽“印心”到弘忍惠能的金刚“印心”,禅宗经历了一个非断裂的、脉络清晰的发展历程,这个历程虽有变异,却百变不离其宗,并在惠能处走向了一种极端:放弃修行,直指人心,为之后禅宗和尚呵佛骂祖的反叛行为奠定了基础。
但是在以金刚“印心”时,惠能并没有走向“本无派”的彻底虚空主义,至少对惠能来说,还有一样东西不能丢,那就是佛性。从这个问题出发,我们就有很大的疑问来看待《坛经》中惠能那首著名的得法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现存最早版本《坛经》是敦煌本,写为“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那么哪一句话才是惠能真正想要说的?刚才提到的《坛经》所引《维摩经》和《梵网经》,这几句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上,只有我们具有佛性的内心是清净的、自在的。这样说的话,我们当然不能把这“佛性的内心”也给“否定”掉了,说它是空无的,是“无一物”的,从上下文惠能通篇对佛性的论述来看,不论“本来无一物”是否为惠能本人所说,都与他在《坛经》中的核心思想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说有巨大逻辑矛盾。
在惠能看来,佛性不染尘埃,不受外界干扰,当然它和变动不居的日常生活并没有那么关系密切。作为一个超验实体,佛性无法触摸和改变,因为它不是实相,只能依靠一种觉悟的宗教性体验才能获取,其实是让自己处于一种完全静止的状态之中,和生活——绝对的运动——完全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