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那个夜晚,外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
爸爸用对孩子说话的口气问她:“什么事啊?”外婆只轻轻“嗯”了一下。短短一个月里,她的语言功能也急速衰退了。
之后几天,外婆的胃口都不好,吃得很少,婴儿辅食基本都吃不下。但妈妈一直觉得外婆可能会绝处逢生。外婆在八十六岁时也曾大病一场,是妈妈将她救了回来。妈妈说,这次或许也会这样,天太冷了,或许天气暖和些,外婆就会好起来。她仍旧每天给外婆的褥疮换药,加上用了气垫,伤口居然基本愈合了。蓉芳夫妇都是医生,听说外婆的褥疮好了,都很惊异,说很难得,很少见褥疮好得这样快的。妈妈很有成就感。
1月26日晚,看电视时,我坐在外婆旁边用iPad上的易经软件给外婆测卦,测出“离为火”卦,“健康”一栏写:热病严重,小心大去。我让妈妈也看了。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议论。
这之后的一周,外婆的气管似乎出了问题,喉咙里有痰音,用嘴巴噗气。妈妈估计外婆气管有炎症,每天给她吃气管消炎药,似乎有效果。她给做医生的朋友打电话,咨询外婆的情况,朋友说,不到万不得已,送这么大年纪的外婆进医院简直是找罪受,还是少让她吃些苦头吧。妈妈本身也是久病成良医,凭感觉认为外婆问题不大。
那些日子,每晚送外婆上床休息之前,都要让她坐在移动马桶上排便。也许是因为不适应,每次总要花上将近半个小时时间。我和妈妈一起坐在她面前,陪着她,还哄孩子似的“吹哨”。我和妈妈不由得觉得好笑。妈妈说:“姆妈,喜欢你,你乖,快点拉。”外婆便接口道:“你喜欢我?”“喜欢!”“你喜欢我?”“喜欢!”“你喜欢我?”如此反复说着,才把那些“工序”做完。“你喜欢我?”那是外婆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2月2日,周六,我去报社加班。在“全家”买了四个布丁,一块芝士蛋糕,一块巧克力慕斯,打算给外婆换换口味。晚上回家,即喂坐在轮椅上的外婆吃了一个。妈妈和我商量,给外婆洗澡太冒险了,不如第二天上午给外婆洗个头吧,再给她剪剪头发。“外婆的头发长了。”妈妈说。
这天晚上,远方的朋友来短信询问我的近况,我提起了外婆。他问:有没有大问题?我回:不好说。这么回时,我的心情是平静的。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终将到来的那天,但在那天没有正式来临前,却根本没有能力预知那一刻面临的崩塌。我和妈妈一样心怀侥幸,盼着天气暖和起来,盼着上帝仁慈一点,让外婆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尽量延长。
2月3日上午,外婆躺在父母的床上,让妈妈帮她洗了头。然后,外婆坐在轮椅上,听任妈妈给她剪头发,一动不动,腰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很精神。我又帮她将头发吹干。剪了头发的外婆,看上去气色好了一些。但到了下午,她用口噗气的情形加重了,我摸她额头,感觉有低烧,吃了药后很快就退烧了。傍晚,喂外婆吃布丁,她吃得很勉强,似乎和我作对似的,动不动就把布丁噗出来,弄得满地都是。我又犯了不耐烦的毛病,她不肯吃东西,更让我着急,我抬起手,拍了她一下。她嘀咕了一声,我知道她在骂我,便放下吃了一半的布丁,走开了。为了这个动作,我将后悔自责一辈子!
那天的晚饭,外婆几乎没有吃东西。稍晚,妈妈喂外婆吃过第三个布丁,外加半杯牛奶米粉。我们像往常一样看电视。外婆坐在轮椅上,妈妈坐在她对面,她将外婆的腿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给外婆捶腿。捶着捶着,妈妈又伸出手来,想和外婆握手,外婆心领神会,也伸出手去相握。两个人反反复复,双手交替着握了又握。以前她们从未这样过。妈妈那时怎会想到,再过十几个小时,外婆将要往生。现在想来,冥冥中,那是外婆和妈妈在为她们一生的母女缘分告别。漫长的六十六年……当妈妈三岁时,外婆在乡村的河塘边与还是小女孩的妈妈初次相遇,一场世间美好的母女缘分就此拉开序幕……每念及此,我都会泪水决堤。
谁都不知道,那个夜晚,是外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