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亲爱的外婆什么样了　　

　　因工作需要，妈妈每月一次回上海出差。能回来看我，自然好。但每一次出差，她都喜忧参半。到了后来，我甚至害怕妈妈来出差。因为，妈妈不在家的日子，外婆都会找她，想她。一大早，外婆送妈妈去车站，和她开开心心地道了“再见”，匪夷所思的是，明明知道妈妈去上海出差了，隔了不久，外婆便说，妈妈连招呼都没打就跑掉了。想到外婆在那里担惊受怕，我和妈妈都不忍心。

　　旁人对妈妈说，你母亲可能患了老年痴呆症。妈妈生气地说：“我妈不是老年痴呆症，她只是轻度脑萎缩，只是记忆力衰退。”当后来，外婆又健康地活了十三年，仍然有人对我妈妈说：“你母亲有点像老年痴呆症。”妈妈总是断然否认，她非常不喜欢别人用那种口气议论外婆。我和妈妈一样，也不承认外婆是老年痴呆症。外婆直到去世，一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老人，保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她只是在去世前一夜，才用过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成人尿布，她甚至没有拄过拐杖，没有卧床过一天，没有忘记过身边的亲人，从骨子里疼惜晚辈、不愿连累我们。这样的外婆怎么会是老年痴呆症呢？

　　我和妈妈都心疼外婆，她老了，成了我们的老宝贝。我的外婆是一台用久了的机器，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随着岁月一起老化、锈蚀，而她的记忆力，如同风中扬沙，被时间的筛子过滤，一点一点地漏掉了，无法挽留，无从拾起。在衰老的自然规律面前，再强悍的人也只能俯首称臣，甘拜下风。更何况，我的外婆从未强悍过，她只是顺从柔韧，听命于命运，却历经霜雪，不畏风雨的摧折。

　　2002年秋天，爸爸妈妈在退休后决定举家迁回上海。在一段自由闲散孤独冷清的日子之后，我终于要告别一个人的生活。

　　在此之前，我已离开父母十多年。而这十年，是我和外婆两个人的简单日子。我习惯了那种简单、独立、自由、不被打扰，习惯了只有外婆在身边，习惯了外婆的寡言和迁就。想到即将重返少年时代和父母朝夕相处的生活，心中除了期待和兴奋，也有小小的忐忑与不安。

　　在举家搬迁之前，爸爸先将外婆送了回来。我去车站接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外婆了，亲爱的外婆什么样了？我知道她在慢慢康复，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了些微欢快，也有了点精神。我真的很想她！大巴士缓缓靠站了，我跑过去，踮起脚张望。爸爸和外婆坐在车厢靠后的座位，正慢慢地站起来。隐约看见外婆的模样，她比以前苍白了，腰背也弯了。她直到下了车才看见我。“外婆！”我上前搀住她。

　　“灵灵啊。”她叫了我一声，并不激动，也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皮肤比以前更薄更皱了，她似乎更矮了，个头只及我的肩膀，可在印象中，外婆一直是和我差不多高的。我紧紧挽住她，感觉到她袖管里细瘦的胳膊，那双胳膊曾经很有力，曾经搬得动成筐成筐的煤饼，抬得起沉重的瓦缸，但此刻，她只是轻轻地倚靠着我，慢慢地在我身旁走着。

　　回到家，附近的老邻居来看她。她被她们簇拥着，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早些年，她也是这样和她们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时不时站起，给她们端水倒茶。现在，她只是笑。别人问一句，她答一句。

　　我在旁边看着外婆，心里一阵阵酸涩。想起1996年刚刚搬来这里时，八十二岁的外婆仍然身手敏捷，也许是过于兴奋，她坐在凳子上，一不小心身子朝后仰，凳子翻了，她四脚朝天仰摔在地。我们都吓坏了。没想到，外婆自己爬了起来，身子骨居然没摔坏。家什还没收拾完，她又迫不及待地出门找曾经熟悉的老邻居聊天去了。

　　五年过去了。这五年的时间之于小孩子是让人振奋的成长，但对于老人，却只能感觉到时间的残忍。

　　父母从南京回上海后，家里变得拥挤了。外婆让出一间房，搬到了我的屋里。外婆很高兴，她的目光跟着我，看着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笑眯眯的。我时而过去和她亲热一下，轻拍一下她的肩，摸摸她的脸，有时，佯装要从后面将她抱起来。“当心，当心！”外婆紧张道。外婆原先和我一样重，九十六斤，年纪大了，比以前消瘦了，不到九十斤。我从后面将她拦腰抱起，轻轻巧巧就能让她脚尖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