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花,一直是我在上海想种而没有种好的一种开美丽大花的植物。
为什么呢?那应该是因为多年之前,在我童年的时候,它在我的心里留下的美好印象的缘故吧。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父母在贵州遵义附近“支援三线建设”,在山区里的一所医院工作,周围都是乡间。那时的我还在上小学,被留在上海跟祖父母一起生活,但也在贵州过了几个寒暑假。
贵州乡间原来并无任何形式的现代医药,只要内部器官患上了任何需要手术的急性疾病,比如阑尾炎、肠梗阻之类,便只有等死。父母所在的医院,虽然是为“三线”职工所建,但也为当地的乡民看病,挽救了许多生命。
有个当地的女孩,大名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她家人都叫她“小花仙”,就是我妈动手术(具体是什么手术我记不得了,也许是急性阑尾炎)救下的一个女孩。这个名字用贵州话说特别有韵味,所以过了三十多年我还记得。用普通话或上海话念,就没有那个味道了。
女孩父母当然对我母亲十分感激,几次盛情邀请她去他们家坐坐。当时的医院宿舍建在一个小山头的腰部挖出的一片平地上,走下这个山包,往右拐一个弯,就到她家了。于是我妈就去了,正好当时我也在,就带上我了,于是就见到了“小花仙”。
小花仙那时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我当然更小,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学生。我并不记得她怎样美,只记得她眉目间那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生活的沉重与压迫,还有忧伤。
她家给童年的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以宽阔的木板为墙的木结构房子,还有就是院子入口处那一丛美丽的大丽花了。它开着半圆球形的全复瓣大花,每朵直径都有十厘米左右,由一层层的匙形花瓣整齐排列而成,白色,花瓣的根部透着一点点红色,在贵州山间清新的空气和温和的夏日中,开得是那么富丽、精神、完美。
说是叫我们去玩,可小花仙家实在太穷了,什么招待也没有。但看我那么喜欢那大丽花,她爸妈就剪了一大捧送我,回家在瓶里养了许久。
贵州是地广人稀,而且多山,少平地。在我所看到的乡间,人们并不聚村而居,而是一栋栋零星的房子散布在山野中,都是纯木制建筑,墙壁也都是巨木锯成的大板做成。但当时的山上却已没有大树,据说都是在大炼钢铁的时候伐下烧掉了。
后来跟同伴在乡间玩耍的时候,我发现不仅小花仙家里栽了大丽花,当地的其他人家也这样,都在院子的入口处栽一丛大丽花。有白色的,有大红色的,也有白里透红的。贫困并没有阻止他们热爱美。
第二年再去贵州度暑假时,听母亲说因为乡间人们成家早,小花仙已经结婚嫁人了。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了以后才知道,大丽花原产于墨西哥,十八世纪末的时候才被西班牙人带回马德里,然后从马德里的植物园慢慢传播到欧洲各地。所以,应该是某个爱花的欧洲人,要来中国又舍不得离开他的这种开美丽大花的植物,于是就把它的种子或球根带上船,带到中国的沿海地区的吧。不知道它是怎样传入贵州这样偏僻而遥远的中国内地的,而且当时交通又是那么不便。想必有无数的爱花人,在那没有飞机没有火车甚至没有公路的时代,在马背上,在牛车上,在木船上,甚至在人肩上,在人的行囊里,把它带到内地,乃至传遍贵州那荒僻的乡间。
没有文字把这种植物在中国的传播过程记载下来,如果有的话,我想一定如一部惊险小说那么精彩好读。种植大丽花的贵州乡民可能根本都没有听说过墨西哥,他们只是因为对美的热爱,才把这种植物传遍了他们所居住的崎岖山区。美的力量真是巨大啊,让人愿意为它付出这么多的劳动。
记得最后一次去父母工作的地方过暑假,是十三四岁的时候,迄今已有三十多年。父母在八十年代后期,也已调回上海工作。但贵州那片土地上的山水、花草与人,却常常在他们,也在我的魂梦里。贵州的乡民们在贫苦生活中的那种对美的热爱,永远地铭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