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读过一首叫《黄梅雨季》的诗,忘了作者名字,依稀记得,年轻的大学生在雨季的南方怀念故乡。站台上,一列绿皮火车冒着白烟驶向远方。那个远方,被大学生用一个重复的词汇娓娓念来,余音不绝:北方,北方,北方……那个在细雨中吟咏诗句的男子,让我忽然爱上了那片叫北方的土地。
后来,与北方男生“君”和“渔”做了朋友。那年冬天,他们邀请我去攀登长白山。果然坐上了一列绿皮火车,是的,世上最浪漫、最骄傲的火车,这列火车的名字,我想应该叫——北方男人。我藏身于这个“北方男人”的胸怀,穿越白雪覆盖的山岭一路向北。我看见了炫白的雪,岳桦林和杨树林错落于雪原,日光融于雪色,飞鸟展翅掠过,晴空被划破,又瞬间弥合。长白山高耸的银色峰巅下,“君”和“渔”正遥遥等候。
把墨镜遗忘在背包里,目光裸露于茫茫雪野,失去遮蔽的双眼疼痛欲泪。通往天池的山路上,高空寒风猎猎刮过面颊,冷冽而坚硬。脚下是凝固的雪,山崖上的积雪亦如有着尖锐快口的石斧,它若不割伤我的目光,我就只能用目光去割伤它,为自己剖开一条冰雪的道路。
“君”那一抹殷红温热的身影引领着我,他托着相机,走得快速而稳健,却始终未消失在我的前方。“渔”独自在悬崖边伫立无语,他亦悄悄写诗,却从不示人,诗句只在内心独白,此刻,他纤尘不染的沉默,让长白山保持了冰清玉洁的优雅和肃穆。
直至鹰嘴峰下,我已完全失去了视觉感知,只有白,白,还是白。风声隆隆,雪坡淼茫,阳光离我很近,脚下万丈深渊,往前跨一步,便可直坠而下,便可与死神亲密相遇,或者,某一片白云擎托住我,死亡便不再是沉重和黑暗,而是,如羽轻盈,如云飘逸,如雪明净,如此美丽的——白茫茫的死亡……那时刻,我在想,世上最美的,莫过于死亡。
幻觉,这是一个深陷于幻觉不能自拔的人毫无障碍的想象,因为雪野太广袤了,雪野一片素白,雪野让她变盲。她因此而洁净纯粹,而忘乎所以,而轻巧,而安然,而空,而静……而不再记得所有忧愁和烦恼。
这个跌落在幻觉中的人,就是我。
神智清醒时,已在山坳木屋里喝一杯热姜茶。厚厚的雪雾蒙住了窗户,木桌凳上,岁月的肌理散发出温暖的柔光,我视线里的人迹隐没如常,窗外梦幻的冰天雪地亦然,我却回到了人间。
回到人间,离开北方,后来,或者再后来,总要离开。夜行列车阻隔了皓白的北方之色,灯光混沌冰冷,站台空寂寥落。“渔”低头用一只脚搓水泥地,“君”在车窗外向我挥手。汽笛鸣响,我亲爱的北方,他正用缓慢乃至快速的节节后退,与我静静地告别。那首叫做《黄梅雨季》的诗,恍然映入头脑:北方,北方,北方……
后来,查百度,知道《黄梅雨季》的作者叫“甘伟”。那一年,复旦大学的忧郁男生正为爱情做一名“诗人”。诗其实青涩,然而青涩的诗句却致我以盲,我便迷失于北方之梦,在盲白中寻找爱情,青春的心,却充满骄傲的忧伤。
然而,一个为爱而盲的人,内心终归有着无与伦比的静寂和纯洁。我确信,年轻时,拥有一处梦中的爱情故乡,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