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听那一声清脆的叫板:“啊、哈!”便觉耳边似有春风袭来,接着必有一身幼红嫩绿的行头穿来,一串乳燕出巢的身段飞来,一副雏凤试声的歌喉唱来,令人满心生出喜欢,喜欢那个用帕儿掩着拾玉镯的孙玉娇,拿碗儿盛着热豆汁的金玉奴,走神儿倒茶烫了手的陈秀英。对啦,还有奔波来回、撮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小红娘。一大堆青春正二八的女孩子们,内里善良聪慧,外在狡黠尖刻,恰似二月里带着丝丝寒意的春风。她们心中怀春,却还懵懂,故而不能自禁、不知遮掩,即将羞怯尚未羞怯,即将成人尚未成人,春风吹得满园花儿开了,开得不费功夫、开得全无心机。
缕缕春晴依绮窗,满园花色噙香。明眸皓齿俏梳妆。牡丹头上,镜里贴花黄。 吹得半塘风水起,莺啼燕啭新腔。元知戏者是佯装,到传神处,哪里见荀郎。(调寄《临江仙》)
尚小云虽与荀慧生同年,但他的角色明显长了好几岁,是一位青年女子了。这一女子品貌端庄,性情明朗,底子里是率直与刚强。尤当遭遇不公不幸,或是狂癫、或是忿激,有不输于男子的清刚意气。胡氏失子,荒野甩袖狂舞,令人血脉偾张;昭君出塞,马背抚琴高唱,以凄楚传忧愤,借幽怨达孤高。至于那女侠十三妹,听老人喻其唱似盛夏丽日当头、难以逼视,做如疾风雷雨扑面、痛快淋漓。
烈烈夏中日当窗,热风熏遍红香。女儿生就爱浓妆。金沙碧草,跨马引苍黄。 铁嗓钢喉谁得似,遏云截铁高腔。铿锵刚烈作戎装,心中有剑,豪气胜儿郎。
尚派十分难学。唱腔身段固可学得毕肖,但男子演来常误作男子阳刚之气,女子演来则失于女子阴柔之美。分寸拿捏,关乎气质,实在是无法复制的。
程砚秋虽比他们小了四岁,但他的角色似更年长些,是一位近中年的女子了。这一女子曾经风霜,性格沉稳中见孤高,淡静里显关情。程腔发音极为特殊,除有幽咽沉郁之致,又有顿挫断续之妙,闻而顿生“悲哉秋之为气”之感。《春闺梦》《荒山泪》《窦娥冤》不去说它,就连《锁麟囊》这样的喜剧,也遮不住悲悯凄愁,使人想起伤秋的柳永:“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无怪有人觉得,程派有因失意而狷介的书生气。柳永熟稔女性,一句“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更道出与程的相同处,一个以男写女,一个以男演女,都在为女性锁眉滴泪时,以男性之镜在端详她、揣摩她、爱护她。笔下台上,看似只一位女性在低吟浅诉,但用了心,可以看到有个男性的倒影,始终看着她、伴着她,还欲与她说话。
瑟瑟秋风叩梦窗,纷纷摇落寒香。懒描眉底少时妆。手挥目送,残叶月昏黄。 欲断还联情未了,千回百转行腔。羁行悄立裹幽装,此生似水,说与会心郎。
京剧勃兴之际,正是昆曲式微之时,学界普遍认为这是市民俗文化的崛起与士大夫雅文化的崩溃。我却觉得,此可谓势理如舆薪虽能察,思情若秋毫未稍悉。君不见程的观众官宦与文人极多,可知雅俗两者不但非同水火,更有融通之质、浑成之实。
四大名旦中,梅兰芳年最长,他的角色几乎囊括了前三位。这一女子纯到绝无瑕疵,美到不可挑剔,是包罗了缤纷绚烂的素朴,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圆润,褪尽了荣华富贵的雍容。此一切,惟一场彻天彻地的大雪,方可比拟。每念及此,都想起唐人李峤咏腊月的诗:“兰心未动色,梅馆欲含芳。”区区十字之内便含其名,可见梅非冬莫属、非雪莫知了。好大的一场冬雪呵,覆盖了京昆和文武,覆盖了青衣与花旦,覆盖了虞美人的绝惨、赵艳容的极怨、王宝钏的坚忍、玉堂春的伤冤、白素贞的深情、穆桂英的壮怀。万象银装素裹,倒显分外妖娆,更有梅花暗香,无边浮动。人称其为梅派,他却自称“没派”,我想概因纯白,恰是极致的缤纷与斑斓。
漫漫冬长雪满窗,偏偏不掩梅香。可怜素面未梳妆。何曾经意,莹白又红黄。 雕饰天然去造设,无边寰宇萦腔。九天神女著瑶装,名花飞散,四季少年郎。
以男演女本不应有,只是缘于历史的阴错和文化的阳差,却歪打正着地击中了写意艺术的真髓与根本——人。又偏是这四位少年郎,以旷代之才,集毕生之力,给了京剧乃至中华文化望外而复望外的收获。时到如今,已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四大名旦的京剧世界是何等单调,更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杰出男性演绎的女性世界是何等寂寥。
而且,正因曾经的反常实在太美,更使我觉得后来的正常总嫌庸常。看了无数女子演绎四大名旦的唱段,饶是中规中矩,纵然像模像样,我却从心里认定了四大名旦绝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人。她们该用学会的唱腔去演新戏。因她们的性别,注定无法给我那一幅凝视、理解和爱的镜面,那一汪始终看着女性、伴着女性,还欲与她说话的男性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