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常有人对我的名字颇生狐疑:国家宪法(草案)是五四年颁布的,而你是三九年出生的,这是怎么回事?是的,我相识或晓得的几位“宪法”们,他们都是生在五四年。如《人民日报》记者景宪法,我们还曾同行访美,在参观国会时,议员们对一个新闻团有两个“宪法”惊愕不已!
小学年代,记忆犹深的是语文代课老师袁步超。当时各班授课老师都是正宗的师专毕业,惟有他来历不明。他是山东人,高高的个子小平头,刚毅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他很传奇,代课的微薄收入不足以养家,于是还在小菜场拐角设摊卖“高庄馒头”。由于肯花力气手又巧,他做的馒头结实有弹性,还有点甜滋滋。逢到传统节日,他会将馒头做成寿桃形状,给人以喜庆感,因而一出笼就被抢光。令人惊讶的是,他那做馒头的大手竟能写出精妙文章。有一日他带着一份《新民报》情绪激奋地说:“这两天我们平民区出了桩新鲜事,新建的‘中兴路邮局’开张营业了!我参观了这幢漂亮的大楼很感慨,连夜写了一篇稿子给晚报副刊,现在我给同学们念一念……”
这是1954年的事,也是我最早知道这份寻常百姓爱看的报纸,我曾向它的副刊《繁花》投了第一篇小诗。由此我和晚报结缘并相伴至今,袁老师是最初影响我的人!
这天正上着语文课,隔壁弄堂传来阵阵锣鼓声,原来是庆贺新宪法的诞生。袁老师一时兴起,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左边写个“发”,右边写个“法”,然后他喜形于色地道:“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我要给一位周同学的名字改一个字,请大家用手势表决,是左边的好呢,还是右边的好?”同学们立刻会意,一只只小手齐刷刷指向右边的“法”。哈,从此我的名字由“宪发”变“宪法”了。袁老师呀,您不让我“发”,可此“法”却是一字胜千金啊!
正当我们师生关系融洽之时,忽一日教室进来一位金老师,说是代替袁老师的。起先我们以为袁老师病了,但不久就传他有“历史问题”,说他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事,解放后潜伏在这市井底层,以卖馒头为幌子,暗地里却干着别的勾当,这样的人显然不能为人师表。可是小孩子懂什么“历史问题”呢,袁老师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丝毫未变。几个同学合计,以后将早点吃大饼改吃高庄馒头,不就给袁老师增添生意了吗?然而事态骤变,馒头未吃几天,袁老师收摊不做了,人也不见了。据一位卖姜葱的老太窃告,袁步超昨夜被捉进提篮桥监狱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可越是这样,我们的心与袁老师贴得越紧。念师心切,怎么办?“探监去!”一位史同学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约定翌日一早徒步前往。寒气漫漫的路街上,一支8人的少年探监队伍,犹如朝圣团,虔诚地去朝拜他们心中的“圣人”!我们带了20只烧饼和20只馒头,一位女生还捎了一顶她哥的旧棉帽,说冬天到了,袁老师的头会挨冻。
走走问问,寻寻觅觅,终于到了长阳路这座犹太人建造、深褐色建筑高墙下的门口。一位面相和善的监狱民警,以惊异的目光,在一张张童稚乃至灰垢的脸上巡睃,通过它分明能透视一颗颗纯净无邪的心!他稍略思忖,说:“孩子们,探监是有规矩的,根据你们的情况是不可以与犯人接触的,这个要等你们长大了才懂……咋办呢?要么这样吧,我安排你们跟老师远距离照个面,不说话,你们同意吗?”至此,我们已完全理解这位民警的一番好意。须臾,我们怯生生地跟着他进了一间宽敞的接待室,透过铁窗眺望,只见袁老师在远处的廊下微笑着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忍不住放声哭喊了一声“袁老师”,但又立即咽住。我们无法张口对话,但心里谁都明白想说些什么。袁老师的嘴唇在不停地嗫嚅,仿佛在说:“……天这么冷,路这么长,真要感谢同学们来看我哟。你们还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曾在旧军队里当过文官,为此我甘愿接受改造……还有一件事,就是我给周同学改名字的事,本该给家长说一声的,可我忘了,实在抱歉!” 两月后,当我们再想探望袁老师时,他已被遣送到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