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脸再红，包拯肤再黑，毕竟都是黄色人种，肯定不像戏曲脸谱那般夸张。在京剧里，关羽脸谱深红，行话称“红生”；包拯脸谱漆黑，行话称“黑头”，都是花脸里极特别的——深红象征忠勇，漆黑表示刚直，此色神圣难犯、此身金刚不坏。也就是说，京剧的关羽和包拯，不仅是艺术人物，更是神圣人物，犹似二郎真君和太白金星。故而每看关公戏或包公戏，我都对戏源于巫的说法，更信一层。先人在脸面上涂色抹彩、放歌起舞，目的是使自己超凡入圣，以便卜凶问吉、祛祸求福。美术、歌唱、舞蹈，这些艺术的源头，皆出于此，至于以后用来演绎故事、给人欣赏，就成了戏曲。也就是说，戏曲是从宗教演变而来的各类艺术的合体，它既留存宗教的一些手法，更负担着宗教的一些使命。艺人在脸面上涂画、然后歌舞，使自己扮的古人成圣，以便激浊扬清、惩恶扬善。

　　关羽便是可以成圣的古人，其忠义勇气超出了寻常的武将。有个戏目叫做《单刀会》，演关羽明知东吴之邀是效鸿门宴的诡计，仍毅然赴会，席间谈笑自若，历数平生战功，毫不理会杀机四伏，最后佯醉挟持对方主帅，安然返回。武将做到了不战屈人的极致，便是武圣。为此，我填了一阙《念奴娇》赞之——

　　江深水阔，正滔滔东去，浪翻波叠。隔岸摆筵犹列阵，乱刃新磨如雪。密网三匝，杀机四伏，激沸英雄血。跨江而往，只劳舟楫一叶。 谈笑斩将穿关，虎牢白马，温酒从头说。凤目蚕眉扬挹处，巧计良谋虚设。赤兔无鞍，青龙在鞘，未战先称捷。丈夫神勇，气吞千古英烈。

　　包拯也是可以成圣的古人，其刚直正气超出了一般的文官。有个戏目叫做《铡美案》，演包拯明知陈世美是新科状元、当朝驸马，仍不为所动，在历数其遗弃妻子、买凶谋杀、伪证诬陷、妨害司法等一干罪状后，果断开铡。文官做到了铁面无畏的极致，便是青天。为此，我填了一阙《最高楼》赞之——

　　休惊惧，先实告因由，再尽诉冤仇。为官情似双亲重，岂凭弱女泪双流。大堂中，教免礼，唤扬头。 且勿仰、夺魁金殿上，亦莫仗、至尊公主傍。唯作恶，必成囚。人凭恩义存天地，欺天负地律知否。铡刀开，千种罪，血来酬。

　　历代王法，无不昭昭在案、铮铮胜铁，但能恪行不悖、秉公执行，能有几何？况且法律最多察明现行、法办活人，至于人心深处之恶、死无对证之案，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包拯神通，被人再度延伸。

　　与普通的黑头不同，包拯脸谱眉心画有一钩白色月牙，表示能通阴阳两界。也就是说，包拯是人又是神，审理鬼魂告状，如同活人一样。有个戏目叫做《乌盆记》，演商人刘世昌遭烧窑主赵大谋财害命，尸身被烧化，骨植被粉碎，制成乌盆一只，给了老汉张别古作抵债品。乌盆央求张别古带自己去开封府。包拯知其来历，遂将凶手捉拿正法。为此，我填了一阕《夜游宫》赞之——

　　莫怪乌盆撒赖，端的是、奇冤惊骇。寸骨毫肤俱遭害，化成灰，作盆儿，来抵债。 无计复无奈，看凶手，逍遥天外。王法铮铮虽有态，仗人心，有天良，长久在。

　　包拯不但能在阳间断阴事，更可入鬼域查人命。有个戏目叫做《探阴山》，演泼皮李保逼奸不成，杀害少女柳金蝉。书生颜查散发现尸身，却被县官误作凶手、惨遭极刑。死者不能言语，包拯只得元魂出窍，去往阴曹五殿探个究竟。想必此行对于包拯，也是一妆大事、难事。戏中，包拯的灵魂回望自己和随从的肉身唱：“牙床上睡定了无私铁面，王朝马汉睡卧在两边。可怜他初为官定远小县，可怜他审乌盆又被人参。可怜他铡驸马险些遭难，可怜他为颜查散下阴曹游过了五殿哪得安然！”

　　关羽的神像，早被人们供起。不过香火缭绕之中，如今大多出现于饭店酒肆的账台上。都说中国人不信鬼神，可到了财字面前，今人仍是如此的虔诚。包拯的形象，大多还在戏里。不过唱念做打之下，如今真正能够看懂的观众渐渐变少。都说中国人没有宗教，可到了戏台上面，古人还是这般神明。有人劝说，千万不要将戏曲中已超凡入圣的古人，轻易打回凡胎。此话有理。退一步讲，即便要去发财，也须仰仗一丝的人心天良、一毫的忠义果敢吧。不然，人们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崇仰、可以指望、可以长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