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过的南方那个小城市,倚山傍水,常年都是绿色葱葱的,地面是柏油马路铺就的,不是非常的平整;高大的梧桐树掩映着并不宽大的街道;我居住的房屋是院落式样的,颜色是小青瓦和马头灰墙的那种徽派建筑,分前庭、堂屋和后屋;马路的行人并不多,也不是匆匆的,走过的行人许多都不陌生,因为城市不大。
如今,梧桐树早已经被挪走,那街道、那老屋连着那不平整的马路早已经不在了。而记忆之中,梧桐树下,沿着街道一前一后缓缓走来的师徒,也不知多少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多少次敦促我记下他们。
那师傅也就40岁多一点,跟在后面的徒弟不过15岁的样子,瘦削白净的脸,穿着蓝色粗布洗得泛白的外衣,一双解放牌的墨绿旧球鞋。挑着扁担的师徒,不时张望着街道的门牌号码,他们将要安顿的人家,或是不久就要迎亲,师徒是请来打制家具的手艺人。
那个年代,没有高考,没有农民外出打工的机会。明理的农村人懂得“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道理。于是,男孩子能够念书识一些字,托付给一个有手艺的师傅,学徒三年,尽管没有收入,却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三年之后出师,就是一个大好的出息和全家的希望。
安顿师徒的地方,通常是堂屋或者闲置的屋子。那时我不过八九岁,放学回来,路过厅堂,总要呆看许久,直到母亲唤我回家做功课。师傅用刀和斧头砍木头,刨子削直它们,再从侧光目测曲直。小学徒低着头,机械地“叮叮当当”地钉着钉子,做下手,一丝不苟的样子。虽然师徒之间的话非常少,师傅也并没有刻意教授什么,但是学徒的眼睛总是时刻留意师傅的活儿。俨然是一对严父和孝子的架势。那学艺其实也就是偷艺。
饭菜是主人家供给的,一大碗的饭菜,小徒弟随便洗洗手,再随意把脸抹一把,就坐在一旁低着头,吃饱后,继续干活。天气炎热,一天的活下来,师徒都已经是挥汗如雨,师傅歇息下来,在堂屋中坐着,喝着凉茶,挥着芭蕉扇,和主人唠嗑。徒弟打扫堂屋,给师傅洗衣服。三年生活就是如此机械、重复、寂寞。
夜晚,我总是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箫声,或是悠扬或是如泣如诉,那是小徒弟吹出的乐声,如同他的木艺,有些生疏,却是认真、执着。
两个多月很快过去了,这家的活儿完了,也就是结束了这段生活。在资讯极其不发达的年代,没有网络,没有广告,师徒的下一单活完全是依靠精湛的手艺和口碑相传。
师徒仍旧挑着担子,走出这户人家,走出这街道。另外一份工作,就是另外一种漂泊,也是生活的另外一份希望。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师徒俩。想必那师傅已经年迈,而徒弟早已成为了大师傅了。
想起了大师傅抱石,家贫,不能入学,他在裱画店和瓷器店都当过数年学徒。一笔一划,数年练就了最扎实的基本功。不知不觉之中,不仅有谋生的本领,而且具备了超人的技艺,如同雌鸟,一旦从羽翼之下飞翔,就会高鹏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