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幸应邀为我的博导卢甫圣先生写一些文字,他的女儿卢缓希望我写得好玩些。我从小怕老师,遇到师长便三缄其口,而卢老师则更加寡言沉默。我只能咨询师母吴容老师,能否透露一些关于卢老师的好玩之事,师母的回答相当经典:“卢老师一生没有任何好玩之事,就是他最大的好玩之处。”
而师母一直都这么好玩,常常让我们乐不可支。卢缓说她妈妈读小学时,有次上台报幕,说先请学生会主席发言,是她本人,再请大队长发言,也是她本人,最后请主持人总结发言,还是她本人。性情开朗的师母从小成绩优异,热爱艺术,通诗文书画,后来考上华师大并留校。她的父亲是复旦大学音韵学教授,乐道好古,经常延请宾朋在家中宴饮雅集。有一次,浙美的周昌米先生带了卢甫圣前去拜访。周介绍说卢甫圣会作诗填词,老先生当场测试,果然为之惊艳。作为最大的肯定和褒扬,他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这位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和师母结婚的时候,卢老师还在浙美读本科三年级。卢缓跟我讲过很多关于父母的故事,我可以想象他们之间多年鱼雁往来,情书有厚厚一叠,但很难想见像卢老师这样腼腆的人,在那个年代,会在校园中和师母一起手牵手散步,那特别的勇气,便有特别的温馨。
师母总是爱说爱笑。记得卢缓说,有次卢老师出差,师母和卢缓一起睡,从早到晚逮着机会就要聊天,卢缓有点受不了,特别同情父亲怎么忍受妈妈这样的“话痨”。但每次师母说话,卢老师总是听得很高兴,有时一个人在那里偷偷笑了起来。师母做的菜也好吃,卢老师很少参加外面的饭局,有空便在家中画画,师母在旁守着看着。
这大概就是美满的婚姻了,可能老天都有点嫉妒。师母突然生病了。手术后的那一天,我去看望师母,只能透过一个小小的窗口,师母向我招手,努力回给我微笑,我哭了。又过了几天,我去病房,师母有些虚弱,她很抱歉地看着卢老师,问他中午吃了什么?卢老师说自己在家炒了一个茄子。师母很惊讶地问你也会做菜?卢老师脸红了。我看师母的头发有点乱,用的塑料梳子并不好。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带去了一把厚实的绿檀梳子。卢老师默默走过来,帮师母梳起头发。再后来,我陪着去看中医,无意中回头,看到卢老师和师母手牵着手,那么温暖,那么感动。
身体稍有好转,闲不住的师母开始在床上做手工,耳环手链什么的,分送给学生们。师母后来尝试用各种偏方,说自己就是小白鼠。有种药伤害皮肤黏膜,她的视力受到损害,指甲下的皮肤开始溃烂,不能再做手工了。有时还会发个微信到朋友圈,她说去医院治疗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卢老师,自古以来,有对年轻姑娘秀发的赞美,有没有对老婆婆白发赞美的?卢老师无言以对。她说,这次治疗会脱发,这头“秀”发将没有了。卢老师说:“不会的。即使脱光也无妨,再长出来的也许是黑色秀发了。”师母说:“我头发长得慢,也许等不到秀发长成了。”然后,她写道:“三秒钟的无语后,还没有学得太狡猾的老公为我留下了这幅照片。”照片上的师母笑着,银发飘飘,我留言:“不是黑发也那么帅!”师母纠正道:“不是帅,是美。”
后来再想去看师母,每每被阻止,她说:“我现在蓬头垢面的,不想见人。等我容光焕发的时候,会通知你来看我!”我很傻,真的信了。却再也没有等到那一天。据说师母后来疼痛,她又对吗啡过敏,不能用麻药,疼到了每个指尖,却始终还是微笑的。
在师母的追悼会上,卢缓说到多年前的冬天,师母手工做了件青蓝色的棉衣,寄给尚在浙美读书的卢老师。美人之贻,情逾彤管,卢老师当即调寄《一剪梅》一首:
溟涬团团日月光,触也青蓝,睹也青蓝。天教分付护洪荒,人在中央,心在中央。 遥想女娲彩石浆,火样衣囊,火样诗囊。星河万亿费端详,横看回肠,竖看回肠。
卢缓一字一句地念着,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