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SKYPE上看见西班牙人上线了,这很不寻常,而且一连好多天都看他挂在网上,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痛恨科技产品、决心当个都会原始人吗?你还用旧式键盘手机呢,为什么在线那么多天?
他说他在在线等一个希腊的音乐家,他得跟他谈些事情,就这样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人,他不禁开始抱怨希腊人的时间观念多么糟糕。
我顿时震惊了,西班牙人竟然也有资格抱怨别人的时间观念?他说,哦你不懂的,希腊人的时间观念比西班牙人还糟,比希腊人还差的是巴尔干半岛的,至于更糟糕的就是南美洲的人,越往南越失控。
我更加惊讶了,原来在不守时民族的世界里面,也是泾渭分明的。
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西班牙人生活在一起,身边的朋友大多是在纽约攻读博士学位的西班牙语系人士,包括了西班牙人跟中南美洲讲西班牙语国家的同学,直到脱离了那个状态后,才发现原来曾经生活在那么令人崩溃的环境中,崩溃归崩溃,想来有点好笑。
西班牙民族的时间感出名地不准,绝大部分情况,是迟到、拖延、无边际地等待,但也有例外,英国作家乔治·奥韦尔在西班牙内战期间驻守巴塞罗那市区,他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一书中写道:
有一个西班牙语单词,没有哪个外国人没领教过,那就是mañana——“明天”(字面意思是“早晨”)。只要有可能,今天的事必然拖到明天。这个问题如此严重,以致西班牙人自己也拿它当笑话。在西班牙,小至就餐大到战斗,很少有事在预定时间发生。通常事情都发生得太晚,但偶尔也会来得太早——因此你也不能指望它们会迟到。
活在太平时代的西班牙人们,mañana的定义更加宽广无边,他们对于拖延的坚持似乎高过一切,包括吃。
我的胃是一个正常运作的胃,早上醒来肚子会饿,午餐要在太阳最高的时段吃,我认为既然学校机构都把午休定在十二点,那就是让你在那个时间吃饭的意思,我理想中的午餐有热食是最好的,再不济也得有主食,比方说路边卖的三明治,晚餐要是没有吃个饱,那可撑不到睡前。再说,除了三餐以外的时间,我平均每个小时会想到一次吃的事情,吃完这一餐就会想下一餐该怎么办,还吃宵夜,看电视电影看到人吃东西就会跟着想吃,经常需要嚼食零食。
跟西班牙人约早餐那是不用想了,首先早晨的定义就搞不清楚。你跟他说约早上,那个字面是早上,但是对他来说是“明天一整天”的意思。至于午餐与晚餐,是西班牙民族与主流世界进行文化对决的战场,在西班牙,午餐时间应该会发生在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也可能从两点一直进行到五点,西班牙的公务员经常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吃午餐,因为西班牙的公共机构午休就是那么长。而晚餐时段则更加失控,一般晚上的聚餐,会订在九点或十点,但等到人全数到齐坐满开席,差不多都十一点了。在晚上十二点的巴塞罗那街上走路,可以看见餐厅里人满为患,这种时段要上饭馆等一张桌子可能得排队,为了等吃晚餐,我经常处于饥饿边缘。
饥饿让我接近崩溃,但同伴似乎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在西班牙人的逻辑中,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吃东西从床上爬起来呢?早上根本不会有食欲啊,喝一杯浓浓的Espresso浓缩咖啡就得了,最多吃一个小面包,大部分时间,什么也不吃。吃算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更重要的事情呢。
那么,什么事情比吃更重要呢?西班牙人说,文化艺术的交流、意识的碰撞、智慧与劳动力的产出……后来我观察了好多年,发现那些伟大的课题,到头来只实践在一件事情上:聊天。在三餐中间以及餐餐之间,大部分的时间都被聊天占满了,十个人有十个人的聊法,两个人有两个人的聊法,更有甚者,就算只有一个人在讲,也能独白个把钟头。热衷聊天的西班牙人们经常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饥饿。我最大的问题,大概就是从没把西语学好,没能好好聊天吧。
近来在科学杂志上有篇文章讲到,西班牙语是“最快乐的语种”,不只是因为他语速、节奏都很明快,基于量化分析西班牙语中惯用词句的研究,这个民族倾向把话往光明面讲,所以越聊越带劲、越兴奋就越停不下来。该研究还说,中文是“最不开心的语言”,此时我肚子又饿了,心想比起聊天,我还是觉得吃饭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