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中,孔墨孟荀韩,包括老子,都动辄天下国家,言必有国有家者,天子诸侯,父子君臣。而庄子的笔下,则更像是一个动物的世界:鲲鹏斥鷃,蜩与鸴鸠,偃鼠饮河,鹪鹩巢木。问题是,他关注的这些动物,偏偏那么人模人样,人五人六,比孔墨荀韩笔下的王公大人更像人。
我们看他写坎井之蛙:
井蛙对东海里的鳖说:“我快乐啊!井口栏杆,供我跳跃玩耍;井壁砖块,供我休息养神;井水轻抚我两腋并温柔地托起我的下巴,泥巴揉搓我的脚底还轻轻覆盖我的脚背,回过头来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虫、小蟹和蝌蚪,它们谁能像我这样快乐!啊啊,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口浅井,世间哪里能找到此等至乐境界!”
可是,它的这个极乐世界,东海之鳖左脚还未能跨入,右膝就已经被绊住。只好赶紧抽足出来。
(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腑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秋水》)
坎井之蛙的这废弃古井,岂不就像广漠宇宙之中我们人类生活的逼窄空间?而把这种局促生活,看成是世间无与伦比,自得其乐于其中,这种不知天地之大,岂不也是我们人类的可笑心智?
当然,不知天地之大,是因为“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这样的无知,虽然可笑,却也可怜,并且可谅——庄子笔下,海若就原谅了河伯。谁让天地那么大,而我们那么小,并且有着那么多自然和人为的蔽塞呢。我们常说“狂妄无知”,“无知狂妄”,其实无知是人人必有而不可避免,且未必要人自己负责的,所以可以原谅。但无知可以原谅,不知道自己无知就不可原谅——因为要做到有知不容易,要做到知晓自己无知,却是可以做到的。能做到却做不到,还要据此狂妄,则必定是出于某种自大。而自大,就是我们德性不好了。
简言之,不知天大地大,是无知;天地之间,觉着只有自己最大,上下四方唯我独尊,则是狂妄。而狂妄的必然结果,就是自大。一旦自大,就颠倒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了。
我们看看庄子写的螳螂: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人间世》)
不自量,不量物,这副德性,其实是人类的。螳螂不会这样。
哦,还有一个螳螂,据庄子说是他亲眼看见的,那一天庄子在雕陵栗树林里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怪鹊从南方飞来,很大却很笨,不但飞不高飞不快还好像视力有问题。庄先生于是就动了杀机,提起衣裳快步跟上,拿着弹弓静静地等待着时机。这时庄子看见的,是这样一条食物链:一只蝉,正在树荫里美美地休息;一只螳螂用树叶作隐蔽打算见机扑上去捕捉蝉;那只怪鹊则紧紧盯着这只螳螂准备捕杀;而庄子则紧握弹弓准备射杀这只怪鹊。至此,庄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我的背后有什么?赶紧扔掉弹弓转过身来,他看到的,是看守栗园的人,虎视眈眈地站在他的后面……
人啊,都只知眼前的利益,却不知身后的报应。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山木》)
这个故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不再是一个有关动物的寓言,它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庄子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希望我们相信的),而且,这个故事,其主角,除了一串的动物,还有后面的两个——人!
庄子想告诉我们什么?是,我们其实一点也不是万物灵长,我们毫无超越动物的智慧与德性。人与动物,就是同一条命运之线上拴着的蚂蚱……
写到这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庄子到底喜欢不喜欢人类?
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如果他喜欢人类,他怎么把人类写得那么可笑?可是,如果他不喜欢人类,他又何必如此计较?
其实,境界高出众人的圣贤,居高临下,总会对人不满意。谓予不信,我们看看孔子的态度:
《里仁》: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
《公冶长》:
子曰:“吾未见刚者。”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卫灵公》: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雍也》:
未闻好学者也。
孔子对人类很失望,庄子也是这样。不同之处在于:孔子对人的德性不满意,庄子对人的智力瞧不上。
孔子怕人坏,庄子恨人笨。
孔子看人,自己难受;庄子写人,让人难堪。
孔子看人,以圣贤作标杆;庄子看人,以禽兽为皮影。
孔子的意思:你为何不能成圣贤?满心的焦虑急切和关心。
庄子的意思:你看你多么像禽兽?满眼的嘲弄蔑视和灰心。
最后,孔子成了教育家,庄子成了冷嘲家。
我们是可以受教育,还是只配受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