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12月11日夜里,痖弦特地到新店去探访他的同乡——周梦蝶。这一夜,他们曾相拥、曾对饮,痖弦不知怎的两眼濡湿,隐隐泛起泪光;周梦蝶则木然而若有所失,悲喜依旧留存心底。他们说起从前,谈及将来,诗心乡愁,一如酒烈。
自周公逝后,痖弦好几次来电,说到周公还是依旧的伤感。
痖弦说:“死亡是最高的完成。梦蝶是一个完成的诗人,他一切都完成了。像弘一法师说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他的一生都用尽了力气,完成他的事业、人格精神。你看,他这辈子是多么高尚,多么受到大家尊敬,他是个人杰,给我们教育,给我们启发。他已不朽,他的诗会传下去。”
在广漠的河南平原里,飞出的两只凤凰,如今只剩下痖弦,继续为诗界发光发热,点燃着,点燃着。
去年痖弦为了他的传记电影《如歌行板》回到台湾来,在首影的前两天,还特地打了电话提醒我出席。在电影微光的流动中,时而令人感动,时而令人发噱。
据导演陈怀恩披露,痖弦的朋友是主动要入镜念诗的,他们都愿为这一个伟大的朋友“痖弦”,作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贡献。每个人都真情流露,没有做作。或许正如林怀民说的“你做了好事都不讲”。
痖弦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园丁,他常说他能闻得出天才的香味,主持联合报副刊二十一年,确实识拔了不少的人才,好像吴晟、席慕蓉、林怀民、蒋勋等等,受其沾溉尤深。这些人如今都成了文坛闪耀的亮角,继续影响我们的下一代。当然痖弦“不是光写信给大天才,有些小朋友刚刚开始学,我一定有个简单的信告诉他说你很有希望,并且寄他一大包投稿的参考数据。”这对刚投入文艺创作的人而言,没有比收到这样的一封信更有意义,更能鼓舞人心了。
在电影里痖弦每谈及他的妻子时,都动人心弦,引人热泪。
当张桥桥过世那年,痖弦曾来信说:“内人走了,留下寂静,可怕的寂静。”“要不是她一辈子都在生病,她一定能成为一位作家。我不写作,不可惜,她没有写作,太可惜。”
“昨天下午你走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发觉你瘦了很多。今天老想着不能释怀,告诉我你是怎么了?我心里不舒服,希望只是天热了,吃不多的关系。不要为你的诗生命发愁,我知你常常被它烦苦着,也想分摊你分摊的,但是无能为力,除了鼓励。”
十多年过去了,桥桥写给痖弦的每一页翻开便令他心动的信,都静静地深锁在“‘桥’的世界”里。痖弦说:“我一直不敢再翻看那些信,看了我会哭会受不了。”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上
在疲倦的语字间
“一日诗人,一世诗人。”痖弦喜欢这样说。他的诗集不论是《苦苓林的一夜》、《痖弦诗抄》或《深渊》都是同一部,而后者多有增订。然伟大的不在多或少,虽只是短短十四年写诗的日子,同样可以不朽。
痖弦这根弦不弹了、不响了以后,“你为什么不再写诗?”这一问题,始终引人好奇。
周梦蝶说:“有人说诗人是上帝的代言人,上帝有眼不看,有耳不听,以诗人代看代听代发言,以诗人为口舌。”故曾对痖弦说过,认为他已退休在家,应该可以多用些时间来创作。然而当时痖弦只是笑笑,没有回话。后来周梦蝶心里明白,一部《深渊》已奠定了痖弦诗坛的崇高地位,如果刻意去创作出书,叫座就罢了,万一不,那岂不自贬身价。何况痖弦曾这样说:“写作是很自然的,不做作,没有热情,就不可刻意去制造热情。”
文学史上记载:严格说来美国诗人惠特曼一生只出版过一部诗集——《草叶集》,每次再版,均有所增删,始终维持一本书的纪录。
“这老头够绝,我想学他,一辈子一本书打到底得了。”痖弦说。
然而他也感慨:“人生朝露,艺术千秋,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可是就这么一点点诗作,如何能抗拒汹涌而来的时间潮水?我真希望能继续追寻我青年时代的梦想,继续呼应我内心深处的一种召唤,并尝试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游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