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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3月20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眉州路354号
新民图表 制图 戴佳嘉
■ 住在小院五号的庄继良凭记忆制作了小院模型
■ 小院邻居分开近三十年后于二○○九年四月十八日首次重聚
■ 1969年10月,男孩们在阿青家阳台上,从左到右:周永坚(阿弟)、邱春栋、王万元(小万元)、陈星浩(星星)、赵永青(阿青)、陈天仪(四毛)、王晓明
■ 小院里的孩子们组成小乐队,经常举办文艺活动 本期图片由原眉州路354号小院居民集体提供
  首席记者 姜燕

  一个已然消失30余年的院落,为何能够在人们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让左邻右里30年后重聚一堂,并决定将对小院的回忆撰文结集,先后出版了两本图文并茂的书《我心中的院子》。

  今天的杨浦区眉州路354号,已经看不出丝毫旧日生活的影子,然而郭柏炎、王晓明等昔日的院中玩伴走到这里,仿佛还能看到那绿树成荫、樱花满地,听到小伙伴夜晚相约玩耍“啊呜啊呜”的暗号声。

  小院变迁

  时光穿越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眉州路与平凉路路口,这里矗立着一个院墙围绕的精致小院,透过铁门可见里面的三栋小楼,小院永远是安安静静的,听不见吵闹与喧哗。

  “我们这个院子,是上海化工厂的一个职工宿舍。”今年92岁的赖毅敏说,他当年是化工厂的厂长助理。“上海化工厂是解放初全上海唯一一家国营化工厂,它的前身是一家日本人的糖厂,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管,把它改建成‘资源委员会中央化工厂’,厂长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化工专家徐名材。小院以前是糖厂的高级职员宿舍,当时改为化工厂工程技术人员宿舍,在后来的搬迁与安置中,人员构成渐渐多样。”

  首批入住小院的,大多是徐名材先生选派出国学习的青年才俊,如张选荣、张建秋、江知权、郭钟福、龚祖德等,还有考取中英庚子赔款赴英留学的陈彬和卢汉章。

  “我父亲郭钟福解放前从重庆来到上海,他是徐名材先生任交通大学化学系主任时的学生,徐先生安排他到化工厂工作,后来做到副厂长,解放后父亲留了下来,继续担任原职。”郭玉瑛说。

  解放后,全国各地建设急需专业人才,这批专家奔赴北京、南京和大连等地,筹建大型化工企业,成为我国化工事业的开创者,他们有的成为南京化工厂的总工、有的成为北京化工研究院院长。

  这样一来,院子里腾出不少空房,1950年第二批化工厂职工搬进小院,王晓明的妈妈、今年98岁的徐士珍一家便是这时候搬来的。

  “我们搬进小院后,居然有不少在重庆认识的人也从四面八方搬来,大家真是太高兴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历经岁月沧桑,徐士珍老人依旧身板硬朗,声音宏亮。她清楚地记得,当年是陈彬夫妇将自己的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腾出来,让给他们一家三口居住。

  小院后来又有数批职工陆续入住。徐士珍记得前后共有40余家曾在小院住过,到上世纪80年代初动迁时,小院共有26户人家。

  院中忆趣

  小院居民回忆,院子周围是三面砖墙,朝南的一面是竹篱笆,靠眉州路有两处朝西的门,人们出入走的是南边的有两扇铁门的正门,北边面向平凉路还有一扇常年关闭的小木门。院内植有樱花树、椿树、杉树、黄杨、冬青和桑树等,春天樱花满园,夏天绿树成荫。院中一条水泥主通道连接砖石步道通往各家,两边种有整齐的小灌木丛。

  在《我心中的小院》一书中,曹抗美、曹玉美姐妹俩饶有兴味地回忆了一棵桑树带给她们的童年乐趣。

  “我们住在1号楼的底楼,距后窗2米处长了一棵高大的桑树。春暖花开,桑树枝头爆出翠绿的嫩芽,给人带来希望与生机。桑果逐渐成熟,我们的趣事也随之拉开序幕。每晚不用刻意召集,小伙伴们就会聚集在桑树下,观察着桑果变化的过程,核算着对桑果的分配比例。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想吃桑果的欲望占了上风,我们兄妹五人决定冒着酷暑摘桑果、饱口福。大哥是我们兄妹的偶像,只见大哥使劲地摇着桑树,眨眼功夫,桑果满地,此时我们全然不顾所谓的尊严,席地而坐,急不可待地分享大粒而饱满的桑果,将它们塞得满嘴都是……那场面,至今还留在我们兄妹记忆里。”

  1948年搬到院子里的郭玉瑛说,她因刚从乡下来到小院,经常被屋外的情景所诱惑,可又不敢离家一步,便常徘徊在家里面对着院子的大门口,大门装有纱门,家人发现她的鼻子尖上常有一团黑灰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看出上面有很细的格子纹,终于明白那是靠近纱门沾上的灰尘。

  小院的生活方式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在改变。院子门口原先配有门卫,解放前还有专职的买菜员,每天给每家每户配送登记需要采购的各式菜蔬,解放后这个服务取消了,但大家也未觉得有什么不便。“大炼钢铁”时期,院子的铁门被卸下来炼钢,小院的环境也遭到些破坏。在后来漫长而折磨的“文革”岁月中,不少长辈虽然受到冲击,却依然顽强地保持着隐忍和尊严,小院的宁静、安详没有丝毫改变。

  童年游戏

  小院的童年充满无穷无尽的乐趣。每天吃过晚饭,“啊呜啊呜”的暗号响起,各家的男孩子们如王晓明、四毛、阿青、阿同、大弟弟、星星、弟弟、小万元、“外国人”(赖毅敏之子赖磊平因头发自然鬈曲,小伙伴送此雅号)、小宝宝、大小毛头等,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冲出房门,集结在院子中央,开始游戏。“盘野猫猫”“吃泡饭”,玩得满头大汗方归。

  由于家境大多不错,他们能够玩一些当时许多同龄人玩不到的游戏,组装电器就是其中之一。郭柏炎最佩服的是和他同届,大他几个月的杨国强,印象中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屋子堆得都是电子元器件。他家的情况特殊,母亲生病无法理家,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父亲总是将每月100多元的工资交给他管理。他经常去浙江路牛庄路电子元器件交易市场买廉价的电料配件,郭柏炎也跟着去了几次。当时,小院里的好几个男孩都组装出过收音机,杨国强还装出过那个时代销售管制的录音机。

  女孩子们的游戏则文艺得多。她们闲暇时间在院子里拉手风琴、吹口琴、唱歌、跳舞、唱戏、朗诵。小院一直有浓厚的音乐气氛。郭玉瑛记得,住在6号的张建秋伯伯和张妈妈刚结婚不久,张妈妈是位音乐家,她常在南窗下一面弹钢琴一面练声,有时教女孩们唱歌。50年代他们搬去北京,张妈妈去了中央歌舞团。

  小院还有自己的剧组,经常自编自导自演,军装家里都是现成的,拿来当演出服。院子里热爱摄影的小伙伴用相机记录下这些珍贵的镜头,并在自己布置的暗房里冲洗出来。

  不仅玩得开心,小伙伴们学习也十分投入。这与他们的父母及院子里的长辈都注重学习有关。在王晓明记忆中,每到周末,父亲总是坐在洒满阳光的窗下读《解放日报》,周末上午常会去图书馆看书;佘国钧的父亲下班回来,包里总是装着一份《参考消息》。小伙伴们陆续考入控江中学、杨浦中学、上海中学等市、区重点中学,后来也追随父辈的足迹,选择工科作为自己终生的职业方向。

  (下转A7版)  (上接A6版)

  集体行动

  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中,小院氛围永远是那样和睦,长辈们谨言慎行,彼此以礼相待,孩子们之间团结友爱,从没有争吵与计较。

  那时候,院子里各家共用一只总水表,每个月计算出总费用后按各家人口平摊水费。男女老少均按同一标准计算,如来了客人住半个月以内的,按半个人计算,超过半个月的按一个人计算;孩子们住校读书的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按半个人计算。各家按照规则自报人数,鲜有争议。收水费的工作由各家轮流完成,通常由孩子来执行这项任务。王晓明记得,每到一家,总能得到这家大人的客气接待,夸赞一下,问问功课,关心问候家里诸人安好。

  不知从何时起,院子里形成一个习惯,无论刮风下雨,每个星期日院子里总要大扫除,各家男女老幼一齐出动,开始室外清洁工作。人们先从自家门前扫起,最后全体集中一起清洁庭院卫生,清扫公共厕所。每一次大扫除的最后阶段,大家会在院子中心地带会师,大人小孩十多把扫帚一起挥动,将垃圾合围,小孩子们则快快地用畚箕将垃圾装走,倒进垃圾桶。年纪最小的阿荣总是打个赤膊,拿只畚箕这边那边帮着倒垃圾,跑得最起劲。

  植树种花,一直是院子里各家的共同爱好,在“文革”期间,做好家庭绿化和公共绿化是人们可以名正言顺追求的真善美。那段时间,小院的水费账户上日积月累,竟然有了80多元的结余。这在当时是笔“巨款”,那时一位小学新进老师的月薪才30多元。于是居民小组长沈家大爹、也是一家的长辈召开小组会,讨论如何处置这笔钱。有人提议,在院子里种树,美化环境,获得全体通过。小朋友们更积极,郭柏炎、王晓明等几个大男孩蹬着佘孃孃向单位借的黄鱼车,去江浦路的苗圃买树苗,法国梧桐苗2元一棵,买了近20棵,还有杨柳、冬青、夹竹桃、乔木灌木,高矮搭配。苗木规划事先定好,保证每家门前都有绿化。男孩子这一队出去买树苗时,留守的一队就在院子里挖坑、填肥。等黄鱼车拖着长长尾巴的树苗进了小院,立即传出一阵欢呼。一棵棵树苗栽植下去,竟然全部成活,两年后便枝繁叶茂。

  邻里情深

  虽然长辈们平日里的交往看似风清云淡,其实彼此都存着一颗善良友爱之心,关键时候总能伸出援手。

  张蓓芬回忆,上海夏秋台风来袭,阴雨连绵,积水没膝,买菜十分困难,住在3号的陈妈妈总是冒雨带菜来给她们吃,还教她做馒头。

  住在8号的毛妈妈黄韵秋女士是位医务工作者,院子里谁家孩子有了小病,都去找她看看,她也总是热心相助。郭玉瑛说,1950年冬,临近春节,妈妈也到了临产的时候,当时来不及送医院,危急时刻前去求助毛妈妈。毛妈妈立即跟去她家,在她娴熟的技术引导之下,妹妹顺利地来到了人间。

  “文革”期间,小院不可能独善其身,邻里之间的隔阂渐渐产生。赖毅敏少年时代从台湾经日本来到祖国大陆参加抗日,在“文革”时期却被扣上台湾加日本“双料特务”的帽子。他们夫妻从此谨言慎行,生怕牵连到邻里朋友。有一次,赖妈妈崔君定在路上遇见赵妈妈,她从眼神中看出赵妈妈想与她交谈,她也有此心意,可犹豫再三还是避开了。

  但这种阻隔只是被动的。很多事情,晚辈们在重聚和出书之后才知道,长辈们仍然彼此关心,甚至冒着风险去宽慰在运动中受到冲击的人们。当时,郭玉瑛、郭柏炎的父亲被关在“牛棚”里,奶奶日夜思念她唯一的孩子。徐士珍看在眼中,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敲开郭家的门,去安慰了奶奶,再悄悄地离去。隔壁的张中江是上海化工厂的老职工,只要他有机会看到郭钟福出来放风,回来总会暗中告诉他们的母亲“我今天看到郭伯伯了,他身体还好,你们放心吧!”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却如雪中送炭般让郭玉瑛全家尤其是奶奶得到一丝安慰。

  在这样的气氛下,小院在整个“文革”期间没有贴过一张大字报,没有一个孩子去当造反派,长辈们也不把单位里的情绪带到小院来。大家都感觉到,外界大风大雨,可一回到小院,就像回到了一个宁静的港湾。

  人生财富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因为改善居民住房条件,小院不得不拆了,各家各户陆续搬离小院。毛申允是最后搬迁的少数几户之一,每天下班,他抱着3岁的女儿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空空的院子,没有了灯火,没有了人声,心里无比惆怅。

  三十年过去,消失的小院从来没有在他们心中消失。2008年前后,郭玉瑛、佘国钧和王晓明几个人提议,将小院的老邻居们联系起来,三十年后再重聚!他们没有想到,每一个接到电话的人都是那样激动,要来和大家见面。2009年4月18日,是他们重聚的日子,那年91岁的徐士珍老人兴奋得彻夜难眠,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佘家孃孃虽然疾病缠身,仍惦记着要来参加活动;年过九旬的沈善炫老人坐在轮椅上让两个女儿推着他来到会场;不能到场的也写信或发来视频祝贺。

  曾经的小伙伴们,大多已年过半百,功成名就,有的以行业专家的身份退休,有的是某一专业领域的领军人物,但相聚时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小老虎、毛弟、秋生、三毛、四毛……他们激动地喊着儿时的小名,紧紧拥抱在一起,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他们诉说着童年生活的一桩桩趣事,也急着倾诉别后的一切,总之有说不完的往事和今事。然而半天的相见,满腹的话语哪里说得完?大家决定,把每个人记忆中的小院生活回忆出来,结集成书。于是,除了30年的小院生活外,他们又有了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两本记录小院生活、小院文化和一段历史的书——《我心中的院子》。

  此后数年,老邻居们每年一聚,更觉亲切。平时时而电话问候或登门探望,成为心中一份寄托。赖毅敏和崔君定夫妇俩也借聚会的机会,终得与赵仲兴老先生消除隔阂。赵老生日的时候,两人还在上海最有名的面馆买了他最喜欢吃的螃蟹面,亲手送到了他住的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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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心中的父辈和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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