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亦静居,看望师母,然成师已不在了。他陪我走了三十一年,如今他真的累了,要好好休息了。
1984年,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来到亦静居。成师和颜悦色地问了我学习篆刻的起因,认真仔细地看了我带去的习作。在成师“望闻问切”后,我的心愿——能在名师指导下系统学习篆刻这门古老的传统艺术,终于实现了。
从此,我每逢休息日便到亦静居请益。成师要我先从双钩、临摹汉印入手;接着学习流派印,首先是浙派,其次是吴让之、赵撝叔、黄牧甫、赵叔孺、王福庵等。成师常对我说,大凡学艺皆有一个继承、积累、创新的发展过程,若不拿前人优秀传统加以吸收继承,而枉谈创新,则是沙滩盖楼;若囿于古人藩篱,亦步亦趋,则是食古不化。篆刻艺术的继承与创新之过程同样如此。
跟着成师学习刻印数年后,他教我如何留意前人印面以外的东西。只因我生也晚,无法亲见前人治印手段,只能从他们所遗众多著述、印谱中窥得其孜孜以求,继承发展,自立门户的为学之道。平时,我若能看到前人印谱,既揣摩他们印面功夫,又留意其边款跋语。由于好些印家虽未有治印的专门著述,但在其所刻印章的边款中,常常记录了自己治印的心路历程,其中有不少颇具独步匠心的真知灼见。如果将这些印款纵横贯穿起来便可领悟:历史上凡成功之印家,尽管他们中各自探索印学之道的方法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在其初始阶段都离不开一个“善假于前贤”、“作茧自缚”的过程,即努力临摹秦汉,取法前人,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从而为个性发展打下扎实的基础,最终借古开今,达到“破茧化蝶”之境界。
成师指导我临摹、创作,就是要我“善假于前贤”。荀子说过:“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远的且不论,就从明代至今来看,印坛上善假于先辈前贤之优秀传统,谋己出蓝之路,后来在艺术上各树其帜之人不胜枚举,且流派纷呈。
当我小有成绩时,便问成师如何在艺术上有自己的面目。他不以为然地说,水到渠成。即把自己基础的“沟”挖深挖宽,再将各方面知识的“水”博取广引,那你艺术之“渠”就慢慢成了。“作茧自缚”常指自己所作皆是围困自己,然不“作茧自缚”,何以“破茧化蝶”。艺术上质的蜕变,同样须在一个“茧”内完成,当积聚到了一定的能量,便可由蛹化蝶,破茧飞翔。成师为勉励我,遂提笔给我写了“茧阁”两字(见图),它既可作我的别号,与我名字的沪音相同;又可作我的室名,意为只要在茧中积聚好你的能量,破茧之日就不远了。
成师驾鹤西去已一年了,为缅怀他的魅力人格、弘扬他的篆刻艺术,让后人有学习江派篆刻之津梁,我们编就了《江成之印汇》。在与师兄遴骏一起校对此书时,常想起太老师王福庵在《滨虹草堂玺印释文》序中之言:“呜呼,先生往矣,手泽犹新,摩挲增感,董理而流传之,后死者之责也,夫何敢辞。”我自以为是江派篆刻艺术的守望者与等待者,一面要竭尽全力地学习继承,一面要持之以恒地等待后来爱好者,再把江派篆刻艺术的全貌呈现给他们,使之继续发扬光大。
这,就是我对成师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