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早晨。在古城宜兴一条僻静深巷。本心,这样一个素朴的词汇,优雅地化作一片纯净墨香。何勇踱着小碎步缓缓到来,数十幅书法新作,像秋收新稻登场,通体散发着大地清馨。巨幅与尺牍,椽笔与蝇头,在雪白粉墙上相得益彰,长卷与短章的组合,是如歌行板与田园小唱的融合交映;两个禅意浓郁的汉字,被反复阐释、演绎:本心。还是本心。或许这是何勇歇脚的一个驿站吧,这两年他日夜兼程,在书法的大山里深度修炼;想来,与庸俗、狭隘、浮躁的文人陋习也深度失联,长远地看,这比抱个大奖还值得庆幸。
何勇潜心写字,“三九”“三伏”,暮鼓晨钟,从无懈怠。更兼坐拥书城、与圣贤把盏,心静如水。《四书》《老子》读罢,又攻《庄子》《周易》,兼及《文心雕龙》《诗品》《历代书论》之类。挂碍彻底放下,一个袖子里是清净无为,一个袖子里是疏放自如。仿佛参透人生的洞达,四面江山、万家忧乐一齐抛到脑后。读罢诸家原典,方才知道,书法其宗,离不开中国传统文化;深到精髓里,平和含蓄被看得很高;《周易》讲用晦,《春秋》讲微言大义,佛教则讲“鸿忍”。曲径才能通幽,含而不露、雾里看花,才能引人遐思、令人回味。老庄思想,可以让今人高山仰止;魏晋书风,更是一千年的明月如怀,一千年的清风出袖。汉代独尊儒术,中庸筑基;礼仪法度,制约人们生活,书法之规日趋完善;泱泱盛唐,心正笔正于斯,醉后狂草亦于斯;宋朝程朱理学勃兴,意趣与规则融合,虚静空灵、思逸神超;中国文人特有的心灵空间,是静默为禅、空灵如水。那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意境,靠什么来书写?一句话,书卷气,还是书卷气。
何勇的本心,已然火气全无,一如月下洞箫,天籁可闻;何勇向观众呈现的,是一个全新的格局。这是数年之后纵身一跃的何勇,也是腹添诗书平步如云的何勇,更是摆脱羁绊直入境界的何勇。书法领域的阴阳、疏密、虚实、枯润,看起来都只是技巧,但上升到哲学层面,都充满着辩证。你得超越它们,才能融合它们;自然不是天然,而是事物的原本;书法之法,是自然的表现,还是表现的自然?当然是后者。在书法里跌打滚爬了几十年,何勇终于悟到,书法创作,其实就是一个“制造矛盾”、甚至“强化矛盾”,最终达到“和谐统一”的过程。层次、起伏、节奏、韵味,都寓于其中。而到达“自然”,仿佛赴西天取经,是书艺的最高境界,出自手笔,而又宛若天成。以米芾的体势,融入颜真卿和苏轼的厚重,始终在传统与规范中,稳步行进。
心境、手感、状态、情感,这是人们希望在书写中读到的。时而纵笔欹侧跌宕、风趋电疾,那是何勇的激情挚爱;时而章法平缓、不作顿挫,那是何勇的冲淡闲放;时而笔精意巧、行云流水,那是何勇的沉着痛快。书卷气充沛、做学问的书家,即使技法偶有不足,只要是心迹的自然流淌,不刻意、不雕琢、不矫揉,即便败笔,也为真心,反成雅趣,其作品一样可以到达高境。
一个书家的气质、修养,就像一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说残酷,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残酷。飞瀑,是飞瀑的声音,屋檐水,是屋檐水的声音,你无法用蝇头小楷,去表现苏东坡的大江东去,那是大煞风景;写柳永的晓风残月,若用狂草,那是不解风情。想一想颜真卿写《祭侄稿》时,是何等心情、何等笔意,何等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