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梅葆玖的谢世,很多戏迷的痛楚是:梅家从此再无传人。
梅巧玲、梅竹芬、梅兰芳、梅葆玖,梅家的四代男人,拼尽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唱好青衣。男儿郎幻化的女娇娥,从京剧初创,袅袅地吟到今天,魂归离恨,相继殁了。这样的衣钵相传,堪称壮烈,仿佛是不容置疑的宿命,把他们的灵魂牢牢地钉在了舞台上。他们不是没有机会旁顾,梅兰芳多才多艺,书画不俗,收过文物,还喜欢打高尔夫,任哪一样都足以维持体面的生活;梅葆玖起小并不愿意沾唱戏的“玩艺儿”,喜欢的是无线电、录音机,生性旷达,喜欢开好车开飞机,本是工程师的好材料,然而被父亲眼波一转,便生生地收回对红尘诱惑的万千眷恋,“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倾尽一生,殚精竭虑,只为京戏中那袭顾盼生姿、莺声呖呖的“青衣”……
他们的一生并不短,却只够做一件事,甚至漫长的四代波澜壮阔的生命,只够做成这一件事,冤吗?
男儿扮娇娥,其苦其难,可想而知,一生还错失了其他风景,挺冤的。
一生只做了文博研究一件事的王世襄,有句口头语:不冤不乐。梅家四代做成的这一件事,过程很慢,淡定从容,收梢很美,惊天动地。
四代人,薪尽火传,学了一出再来一出,演完一幕又是一幕,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在他们和众多同行用生命堆叠的专注中,难登大雅之堂、流连街肆码头的石牌调、二簧调,渐次升华为影响力遍及全球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京剧从和杂耍比肩的“玩艺儿”走向高雅艺术,被侮辱和轻薄的“戏子”,也庄严地成为万众景仰的博士、表演大师、人民艺术家。
看尽天下事,必有冤,始有乐。没有梅兰芳们穷尽一生的“冤”,何来京剧乌鸡变凤凰之乐,何来戏迷过足戏瘾、国粹美名传遍全球之乐?
眼下,工匠精神大热,梅家的“冤”,该是最恰切最壮烈的写照吧。
那么,用什么捱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冤”?是爱与尊重。
对观众,梅郎们当做衣食父母供养,没有戏迷哪有角儿啊,其尊重到了虔诚的地步,必须把玩艺儿唱做到尽善尽美。他们对京戏、对青衣,爱得庄严较真,生命的所有花朵,都只为这份蚀骨之爱而盛开。养鸽子为了舞台上顾盼生情,侍花草为了舞台上摇曳多姿,调音响为了踏准舞台上最恰切合辙的舞步,泼墨山水为了养出舞台上的浩然之气……
先冤后乐,如此人生,能说不圆满不丰富吗?
这个世界,每一件存世、传世的美好,背后都有着一生只做一件事的爱、尊重与谦卑。一生只做一件事的执着,让急功近利、投机取巧、三心二意、粗制滥造等精神与物质的垃圾纷纷走避,不攻自灭。左顾右盼,漫不经心,只会给我们的环境添脏、添假、添乱、添毒。
把每一件事都做成良心活儿,都做到极致,世界由是而清爽洁净、从容淡定,给老实人揽来人间知己,给民族留下精神文明,给个人拓出优雅生活的空间。
上苍算得刚刚好:一生,原来只够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