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时,拜师刘梦笔学工笔仕女画。可老先生不教我,给了我一本发黄的字帖小楷《灵飞经》告曰先学好写字,否则学画莫想。
这样,《灵飞经》不期而然地走进了我的生命,成了我的又恨又爱。这是标准的唐楷,把世上很难调和的秀丽兼雍容冶为一炉,非常大气;但它的内蕴又异常难于揣摩摹写。跟它搏斗了半年余,恩师总算开笔教画。但我跟《灵飞经》的缘分并没就此终结。它悄悄地溶进了我的血液,不止是写字,我后来在中国美术史上时时见到它的影子。
七年前,我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了《灵飞经》的真迹。顷刻我心的震撼不能自已。那峭拔的笔画和俊秀的收煞,墨色清新鲜妍、笔痕明晰宛若刀契,这哪里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唐人的作品,分明像是昨天才写就的!
后来,逢大都会博物馆庆祝亚洲馆成立100周年,又展出了这镇馆之宝《灵飞经》。不同的是,上次只展出了几页,这次却是倾囊而出展出了全部。这是中国的国宝呵!我看到即使不写字的人也在那里徘徊恋栈,老中老外挤成一团不忍离去。
唐楷《灵飞经》的作者据考是唐代著名书法家钟可大。他做过宰相,但出身贫寒,凭着一手好字出人头地。《新唐书》说他,“初为司农录事,以善书法而入‘直凤阁’。此后时署诸宫殿、明堂及铭九鼎,皆其笔也”。
可惜宫殿和钟鼎虽云坚固永葆万年,但随着岁月和改朝换代早已都灰飞烟灭,我们今天还能见到他的墨迹,却是写在最柔软的纸上的。天道好还,沧海桑田,这难道不是缘分?
《灵飞经》小楷在历史上有一段公案。据载这份墨迹是被明代董其昌在长安发现的,携家后他奉为至宝永不示人。但海宁陈氏刻帖《渤海藏真》借去,董其昌有私心,借走前藏了12行字。还他时,陈家又偷藏了43行,结果两家藏来藏去闹成了公案、争讼不休。但是《渤海藏真》却成了名帖,影响了整个明清的书法甚至科举写卷的风格。
阴差阳错,全帖已然无法寻到。而陈家扣留的43行到了清朝后期被显宦翁同龢祖上收藏。后来被其玄孙翁万戈带到美国,捐给了大都会博物馆。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九页唐楷从此成了中国文人梦回萦绕永远的牵挂。
书法家启功先生一直系念它,写过文章。他作为皇室后人跟翁家仍有往还。后来翁万戈访北京去见启功,他第一句话就询问这43行灵飞经。幸万戈有备而来,赠给了启功这九页纸墨迹的摄影本。启功先生旋即推荐发表,以飨渴盼和念叨这真迹几代却无缘得见的国内书家。
启功看到影本,兴奋地写到:“看了《灵飞经》墨迹,可以一豁然心胸。” 可惜的是,终其一生,他本人却也只能在影本上见到这国宝,他没有眼福见到真迹。《灵飞经》不止是影响明清,著名书法家赵孟頫受他影响也极深。董其昌曾在此帖上跋语:“赵文敏(孟頫)一生学钟绍京书十得三四耳”。
要跟《灵飞经》告别了,却是一步三回头。回望这唐人书迹隔着岁月像微风中一株株摇曳挺立的白莲花,又像是一组组娇袅穿插亮相的芭蕾丽姝,更像眉心微蹙的凌波仙子,在那儿顾盼生姿。她们在鹄立企盼什么呢,隔着千年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