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诗柬,寄给我一个朋友的。写在立秋的那一天。“秋”,说是“揪”的意思,果然,这一天,我把我的心揪了出来,揪成了一首诗:
“曦园雏凤鸣,老凤合销声。十年投荒去,湖海作一氓。盛唐得天意,季清仗人谋。所思向汉阙,歌吹在高秋。诗酒长寂寞,风怀不胜愁。相逢动锦瑟,文章遴干城。万古苍梧碧,契阔两嘤嘤。人生快如此,星斗纷纵横。无人惜黄裳,道是郑声恶。此日寸丹寒,几曾世情薄。众人皆漠漠,惟君意谔谔。风雨废寺近,烟水云径斜。斑斓看豹变,扶摇击龙花。菩提一颗子,归来昔时家。缁衣犹在抱,青山日已曛。使君正鼎盛,春秋未可云。”
和你的交集,是在相识以前。三十八年前,和你都参加了恢复中的高考。都考了本地的一所名校的中文系。我是没读过几年书,后来又不补救的历届生,你是优秀的应届生。结果毫无悬念,你被录取了,我名落孙山。大概过了八年吧,和你同是纸媒的文学编辑了,也就相识了。也知道了当年的那次三岔口般的交集。两人相看一笑,算是故交了。
雏凤清于老凤声,古人的这个所谓,其实是蛮好的。没书读的十年,我在哪里了?说是飘零江湖,也不过是梦游。这梦游可以是自己的,只是自己没能力,也就参与别家的梦游了。就像一片飘零之叶,飘零在了别家的池塘里,少有前程。
不过,没有了负笈如磐的困苦,倒是读了些无用的好书的。前贤有关读有用书的教导,我一直心怀不满。这下好了,被学校流放了,就读自己喜欢的书吧,至于有没有用,管不着。十几岁是读书的年纪,就这点,是不舍得不满的。
家里没书,周围能找到的只有诗了。唐代的诗骨肉丰满,天性高贵。清代的诗呢?学问才情,真是力透纸背。读了好久,开始感觉其实汉代的诗更好。半开的花,微醺的酒,有更多美的可能性。即使是歌唱肃杀的心,这心也受得起揍和痛。
所幸经历了不少,认识你了。和你都稀罕金石字画,还有自己写的诗文。也就有幸在你编的副刊上开了好些年的专栏。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很理想的是,诗文写得可以,不必在选稿的时候考虑友情。友情是精致的东西,有时连擦伤也经不起的。
凤凰和梧桐总是交集的。不是凤凰如何高洁,也不是梧桐如何高华,这种交集,不必从高处看。也就性相近吧,就把在世的光阴互相交付好些了。人生的许多快意大概也就如此,看天上的星斗纷披散落,眼中的朋友离合散聚。
再无瑕疵的人,走出了朋友的视野,也可能遭际困窘。古时候珍重穿着黄裳的人,现世里呢?连可惜的心情也是不多的。文辞和歌唱,经不起挑剔。人心的浇薄,才知道不能想象。心如纸灰的时候,也就你站在了我身边。你也很惊诧,感同身受,感同我的身受。
落荒而去。落荒途中最容易想到的是白马。玄奘的白马,还有苏曼殊画中的白马。历来的文人,未必指望禅的安抚。只是看见风雨中的寺院,案头的经卷,想起烟霞供养,还有沧桑的变化,静定的龙花,还是可能凭借一粒菩提子,学会放下,回到平生的原点去的。
月光如水照缁衣,是鲁迅的诗句。很喜欢。当年读到它,飘零的心,一下子凝重了不少。这时候,是我穿着缁衣,在落荒的夜晚。起先还见着的夕阳,不在了。留下的时间,才知道其实是不多的。尽管夜很长,可以阅读星斗,可以品味聚散,可以留住文字,报答过往。而你,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凭着磊落的心地,纯粹的才华,你会留在天地间,还有我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