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七次探望囚禁中的老师
辛亥革命后,鲁迅应许寿裳邀请,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工作。教育部迁往北京后,鲁迅随同前往北京。鲁迅在教育部“枯坐终日,极无聊赖”。章太炎这时活跃于政坛,在宋教仁血案后,屡屡抨击袁世凯。鲁迅记述这一时期的章太炎说:“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人。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一日,鲁迅突然听说他的老师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了,不由大惊,却也无可奈何。鲁迅评价章太炎说:“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鲁迅不顾个人安危,多次去看望囚禁中的老师。章太炎宣布绝食,鲁迅心忧如焚,数次劝先生恢复进食。
《鲁迅日记》中,留下了七次探望太炎先生的记载。鲁迅大年初一给太炎先生拜年,为先生送去了温暖。这一段时间,应是他们师生间交往最为密切的日子。1916年6月,章太炎恢复了自由,只身南返上海,与鲁迅分居南北,此后见面甚少。
章太炎囚禁期间,曾亲书《庄子·天运》上的一段话给鲁迅:“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郄守神,以物为量。”章太炎的手书上款为“书赠豫才”(鲁迅字豫才),下款为“章炳麟”。鲁迅十分喜爱这张条幅,更欣赏先生在囹圄中借庄子那种自由驰骋的思想,以恬淡的心情来自寻乐趣。在以后的岁月中,鲁迅经常惦记着他的老师。许广平说鲁迅“每逢提起(太炎),总严肃地称他太炎先生”,或呼为“章师”“章先生”。许广平在《民元前的鲁迅先生》一文中回顾了章太炎对鲁迅的影响,称鲁迅以“韧的战斗”见称于世,源于章太炎的精神。
鲁迅也“古了起来”
章太炎对鲁迅的影响是多方面、多层次的。首先是政治思想方面,其次是学术文化方面。在政治思想方面,日本学者岛田虔次说:“在鲁迅的一生中,能使他对其怀有深深的敬意和感情的‘师’是极少的,而太炎就是这极少的‘师’中的一人,恐怕除了藤野严丸郎先生外,太炎是唯一的一位了。”鲁迅师从章太炎,主要是仰慕章太炎的民族气节和革命道德,是因为他是“排满的骁将”和“有学问的革命家”。鲁迅曾说:“清末,治朴学的不止太炎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名声,远在孙诒让之上者。”鲁迅这里说的名声,就是章太炎的革命精神。鲁迅首先是向太炎学“为人”,其次才是学“为学”,将太炎作为精神上和学术上的师。
辛亥革命前,章太炎为了使人们从封建礼教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曾经义无反顾地举起反孔的旗帜。鲁迅对孔子持反对态度,与章太炎的影响有关,但是,鲁迅反孔更加彻底,比章太炎走得更远。五四前后,鲁迅成为反孔的一员猛将,他陆续发表了《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己》等文章,向封建社会投去了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成为反封建、反礼教的新文化运动的旗手。
章太炎一生傲视天下,无论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皆不入他的眼。在对待孙中山、国民政府及蒋介石的态度上,鲁迅与章太炎如出一辙。在章太炎与孙中山的政见分歧中,鲁迅虽没有明显的文字站在先生一边,但他的倾向十分明显。鲁迅一生没有参加同盟会,对于章太炎重新恢复光复会,他不认为是“闹分裂”“搞宗派”。在鲁迅一生的文字中,少有对孙中山先生的赞词。
陈其美指使蒋介石暗杀了陶成章,光复会名存实亡。章太炎和鲁迅作为光复会的成员,对蒋介石一直耿耿于怀。章太炎认为蒋介石背弃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多次含沙射影地批评,引起蒋介石不快。国民政府在南京营建中山陵,孙中山治丧委员会邀请章太炎为孙中山撰写墓志铭。章太炎字斟句酌,写成《祭孙公文》。蒋介石却以中山陵建筑总监的身份,拒绝使用章太炎撰写的祭文。因此,中山陵建成后,碑亭虽在,却没有碑文。有一次,章太炎在杭州楼外楼吃饭,偶见蒋介石。蒋介石主动向他示好,他不卑不亢,婉言拒绝了蒋介石要用汽车送他回家的好意。
鲁迅终身对蒋介石和他领导的国民党不抱好感,不仅从无一字恭维,反而时时予以猛烈抨击。蒋介石取得政权后,转而将屠刀挥向友党,成为镇压工农的刽子手。国民党对章太炎两次发出通缉令,使鲁迅感到愤怒。他在笔下揭露当局,为太炎先生鸣不平。
在学术文化方面,章太炎对鲁迅的影响也十分明显。鲁迅曾抄了多年古书与碑帖,完全是章太炎做学问的方法。章太炎的文笔与文风,对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都产生过很大影响,尤其对于鲁迅的影响更大。章太炎写作半文半白、语言犀利,鲁迅继承了这一传统。鲁迅文学功底深厚,遣词造句新颖独特,显示出他文字学的修养。鲁迅的文字修养根植于《说文解字》。从鲁迅的杂文、书信和论著里,可以看到他对于《说文解字》的娴熟。
章太炎好用古字、生僻字,鲁迅因爱读章太炎的文章,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爱用古字和生僻字的习惯。鲁迅自己承认早年受严复影响,“以后又受了章太炎的影响,古了起来”,“这是受了当时《民报》的影响”。鲁迅夫人许广平解释说:“凡是跟着章先生研究《说文解字》或研究他的著作的,都知道他好用古体字,因此鲁迅译《域外小说集》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采用了。”由此可见鲁迅在文风上受太炎影响之深。
《狂人日记》的原型是章太炎吗?
1917年8月的一天,鲁迅昔日同门钱玄同来到鲁迅住处,见鲁迅书桌上一叠叠抄写的古碑文,便问鲁迅:“你抄这些有什么用?”鲁迅说:“没有什么用处。”钱追问:“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钱玄同从鲁迅的话里感受到鲁迅的苦闷与无奈。钱玄同鼓励鲁迅说:“你可以做点文章呀!”鲁迅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钱玄同听了鲁迅的话,很不赞同,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钱玄同的话,给彷徨中的鲁迅带来了希望。在钱玄同的鼓励下,鲁迅用白话文写出了振聋发聩的《狂人日记》,抨击吃人的旧礼教,发表在《新青年》1918年4月号上。
鲁迅借狂人之口,对当时的社会展开批判与控诉:“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鲁迅深感当时社会令人窒息,压制人、摧残人,而中国国民之劣根性就这样代代相传。鲁迅认为只有成为别人眼中的“狂人”,才能众人皆醉我独醒,才能认清吃人社会的本质。
章太炎本人曾经自称是“神经病”。1906年章太炎东渡日本,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演说时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章太炎为人处事十分张扬,所以社会上有人称他是“章疯子”,章太炎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自得。
鲁迅笔下的“狂人”原型究竟是谁,1918年《狂人日记》正式发表后就有人猜测是章太炎。周作人曾经严正声明:“狂人”原型是鲁迅得过疯病的阮氏表兄。鲁迅曾经就“章疯子”专门撰文发表议论。笔者以为,鲁迅对章太炎始终充满敬意,不会将章太炎作为《狂人日记》的原型。
(摘自《上海滩》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