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了解二战遭到屠杀的犹太人历史,以及以色列建国初期的苦难历程,就不会懂得日前在东艺上演的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话剧《乡村》的舞台上,为何站满了俄罗斯人、德国人、英国军官,以及最后参加俄罗斯青年婚礼的阿拉伯商人为何与他们断交。犹太人4千年的苦难史,都举重若轻地浓缩在一个家庭的婚礼前后。
这是一部以希伯来语为主的话剧,时而夹杂俄语、德语、英语和阿拉伯语。这是一部满台长草、有着唯美景色和匀速转台,“转”出来的戏,全剧音乐欢乐无比。这是一部由俄罗斯犹太戏剧人世代传承,在以色列演出了几十年的经典。这是一部让你想着唯有“拔草”才能安宁,但是看完之后,满眼金色草场蔓延好几天都不会磨灭的戏。这是一部只有犹太民族才有资格如此看淡生离死别、笑对苦难人生、豁达到在最欢乐的音乐里送别亲人的戏。
这是一个乐呵呵的英俊傻瓜眼里,家人一个个死去的故事,却只让你在最后一刻才倍感无助忧伤。开场,全场演员十余人,先在台下面对观众一字排开坐下。坐在中间的是傻瓜尤西,手里举着铁锹,他在为身边的家人挖坟。每一位活生生的演员,其实是剧中已经过世的尤西亲戚——他的父母、哥哥阿米、他挚爱但是成为其嫂的姑娘、姨妈,以及邻居和拉比(犹太教中的智者)等等。他们以活跃的状态饰演死人,从全剧一开始就定下了模糊生死界限、或曰看淡人类唯一一件大事——死亡的基调。同时,还形成了悬念——你知道此后台上一个个嬉笑怒骂的人儿无论再英俊再美艳,终究是会死的。
尤西一家的农场生活充满“接地气”的乐趣。阿拉伯商人向尤西的父亲出售大粪做肥料——这么“低级”的细节从来不会在其他戏剧中看到。尤西父亲老到地让大粪溶解到一杯水里,品尝出一根鸡毛:“你这里面混着鸡屎!”阿拉伯商人亮出一包更新鲜、更纯粹的大粪,终于得到认可。两人成交。此时,转台上转出来尤西的母亲,惊呼道:“我婚礼上的酒杯呢?”原来用于装鸡屎水的杯子,正是婚礼酒杯。尤西连忙去洗杯子,结果传来玻璃敲碎的声音。他走出来时手里只有一把小勺子。尤西的妈妈掩面道:“这就是我最后剩下的婚礼酒杯!”观众不禁捧腹,事后回味,才能品出大粪与满台草地,甚至人类生命之间生物链的逻辑和生生不息的哲理。而人类的生命,也只是大自然环环相扣中的一个短小过程,那些琐碎的乐趣,也要珍惜。
上半场结束时,是尤西的小伙伴一头羊的意外死亡。由一位可爱女演员身披羊皮,操着羊头为偶扮演的小羊,似乎因为吃错了东西而不得不被屠夫砍杀。女演员在委婉动人的音乐声中,脱下羊皮马甲,把羊头留在尤西肩上,朝他回眸一笑,离去。这一手法既艺术化地展现了“灵魂”离开“羊体”的状态,也成为尤西第一次面临死亡的形态与状况。演至此,我们意识到,下半场的主题会奔向死亡。
可是,下半场开场,却是在露天电影银幕背面谈恋爱的阿米和姑娘。因为以色列建国引发的战争,阿米要奔赴战场。他在战场的英勇完全是基于向心爱的姑娘证明自己。傻瓜尤西,又挤入了二人世界,佯装姑娘的手去摸他哥哥的头发,逗他玩儿。他以这种方式,既表达了对哥哥的爱,也表达了对姑娘的爱,还包含了对哥哥的小小不满。随后,家人开始准备婚礼。在婚礼上,傻傻的尤西聪明地藏起了结婚戒指,坚持自己要给姑娘戴上——似乎可以替代哥哥的新郎位置。此时,唯有单身汉讲述的一句哲理打动了傻瓜:“你只有不和心爱的人结婚,才能钟爱她一辈子。”众人附和。于是,尤西亮出了戒指……婚礼后,大家跳舞,阿拉伯人负责敲鼓。他敲鼓的声音起先只是感觉激越,后来会听出战鼓的意味。最终,阿拉伯商人宣布因为战争打响,他将与往来多年的犹太家庭断交……
全剧的转台使用出神入化。当转出来阿米的尸体时,尤西嚎啕大哭,转台会把阿米的尸体转走,可是尤西紧紧抓住哥哥的双腿试图让转台停止,音乐却依然欢快愉悦——此时,你会彻悟那转台不是转台,是时间的脚步、是生命的节奏、是一圈一圈绕得回来,接得上去的人生片段,是人与自然——四季更替,人会迭代。人哭有什么用?自然还是按它的节奏欢愉地前行……这一刻,并没有煽情的戏剧手法,甚至欢快的伴奏与婚礼音乐如出一辙,可是就是会留下眼泪,擦也擦不完。犹太民族对生死的态度就那么鲜明地浓缩在这个场面里,而他们才最有资格哭。
正当观众在期待下一个谁会死的时候,全剧就结束了——依然在这欢乐的音乐里,全台演员一个个从转台里转出来,掩映在永远生机勃勃的金色草场里。这时,观众还来不及把眼泪擦干,还没从悲伤里回过神来,演员们就冲着大家笑得开怀。我们的悲伤逆流成河,被《乡村》的乐观生生截断。可那戏里戏外的犹太人,才是抗争命运四千多年,时至今日还笑看零星战乱的民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