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钢琴独奏音乐会,听过便终生不会忘记,像91岁的阿贝·西蒙演奏的舒曼、一连加演9首臻入化境的席夫、一进入音乐就心无旁骛的德姆斯、安东·科迪的贝多芬、陈宏宽的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朱晓枚的哥德堡变奏、尼尔森·弗莱尔的舒曼a小调协奏曲……他们的音乐连同当天的某些画面时不时会跃入我的脑海中,顺着记忆的河流,我仿佛又闪回到那些独一无二的夜晚,触摸那些最真实感人的音乐。近日,又一位钢琴大师的独奏会让我不激动不已,他就是加拿大钢琴家马克·安德鲁·哈默林。
每个钢琴家主攻的作品重心不同,有些偏德奥系,有些擅长法国作品,有些巴洛克作品弹得很好,有些弹当代音乐,但哈默林,他可以横跨钢琴300年,游刃在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中,他还喜欢像李斯特那样改编名曲,并挖掘如阿尔坎、戈多夫斯基、博尔科姆、雷格等鲜为人知的新作品。你只要听过他2000年获留声机大奖的那套戈多夫斯基改编肖邦练习曲唱片,一定会惊叹于他的技巧,无论多困难的乐句、疯狂的技术难点,他都能轻松胜任。但真正能够打动人的并不是炫技,而是音乐,哈默林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随着他年龄阅历不断地增长,他把外在的炫技收起,转化到更为内心化的音乐表达中,更倾向于演奏那些有深度和内涵的作品。
这次上海音乐会的下半场,他演奏了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D960,这是舒伯特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舞台上的哈默林在演奏它之前坐在钢琴前沉默了大约半分钟,这与上个月席夫演“皇帝”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前双手合十的状态如出一辙。确实,演奏这部作品需要心完全地静下来。面对作曲家的“天鹅之歌”,不少钢琴家会把第一乐章演奏得像死亡临近的书写,很慢很沉,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苦都一股脑儿诉说出来,但哈默林不同,他用中速、流动、内省的音符构建了一个没有痛苦、抒情感怀、无欲无求的人生境地。每次主题出现,哈默林都给予不同的音响力度、层次和变化,音符生生不息的绵延力量在他手中如此从容和有质感。第二乐章,大师放慢了节奏,把冗长的音乐做了分割,这些短小、欲语还休的句子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个长长的歌唱性的思考弧线,多个长长的弧线再构成一个更长大更宽宏的乐段,每个句子都做得很精致,连音通透而饱满,以至于十分钟音乐的漫长祈祷,我没有一点儿时间可以“出戏”,此时31岁的舒伯特已接近人生终点,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音乐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与挣扎,也没有他的偶像贝多芬那种与命运进行抗争的英雄气概,舒伯特就是这样,不用高歌猛进,在重复的温柔中就可以轻易击中你的心。到了第三乐章,欢快的音符一泻千里,充满着生机和活力,这是对青春的礼赞。这个乐章可以尽展哈默林的技巧了,只见大师轻巧地触键,时不时来一个重音和俏皮的调侃,主题在各声部间穿梭跑动,音符干脆而清晰。第三乐章结束,哈默林几乎没有做什么停顿就直接进入到末乐章,开始的空八度长音像一个符号悬挂着,之后多次出现,哈默林的处理和一般钢琴家不同,他不会过分强调这个音,而是在随后的急速跑动中突然停下,让这个空悬的音符显得别有意味,它就像马拉松跑中间一个个小站,你跑累了,在此停顿片刻,做一下调整,之后又勇往无前地继续奔跑。到最后,一连串琶音与和弦轰然而下,大师让音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度,积聚已久的英雄力量在此刻冲向顶点,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用心良苦的舒伯特是以这样的方式向贝多芬致敬!而我们的人生也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开始的稚嫩、憧憬、努力到些许怀疑,经过一个个驿站,最后到达胜利的喜悦直至落幕,百味人生就浓缩在这部作品中。
一曲终了,我已听得热泪盈眶。高级的演奏从来就是那些不动声色,就把你五脏六肺搅动起来的。外表温文尔雅的哈默林内心如此火热,但音乐的火候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要有敏锐的感受力才可能制造千变万化的音乐色彩,要有扎实的基本功和出众的手指肌能才能有炫技的资本,要有丰富的阅历和对作品深入的理解才可能演绎出作品的精髓和内涵,色彩、个性、技巧、火候都是他的尚方宝剑,最后融入到音乐中。
这一刻,我如此幸运和幸福,遇见了伟大的作品,遇见了优秀的演绎者。如果你想从那么多珍珠璀璨般的舒伯特钢琴作品中挑选一首聆听的话,我一定会坚定地推荐这首D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