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穆洛娃在东艺演出贝多芬的协奏曲之后,我便总是盼着她再来上海。那晚留下的印象至今难忘。11月22日在同一地点,她携手拜占庭室内乐团,呈现巴洛克专场。演出让我获得同样的感动与满足,演奏本身却完全展现她小提琴艺术的另一面。最近十余年中,穆洛娃演奏巴洛克音乐的时候,极深地涉入本真演奏的思维。采用巴洛克琴弓代替现代弓,并对于整体的诠释作出反思。
在巴赫无伴奏的唱片说明书中,她亲自撰文谈到本真风格与自己以往学习的现代演奏,大有“觉今是而昨非”的意味。当今古乐演奏的影响很深,演奏现代乐器出身的小提琴家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却很少有如此深入复古的。穆洛娃的同时代人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有品位的问题,但也有很多的顾虑。哪怕单单针对某一时代的作品,“整体风格”的改变都是极为伤筋动骨的。这些演奏家基本都已功成名就,如此冒险的事情绝对、绝对需要三思而后行。
而穆洛娃走上这条道路,真的是一条路走到底了。前述那套无伴奏就颇有争议,赞扬者会感叹其打通本真与现代,别有洞天;怀疑者就认为她的本真风格是半路出家,不伦不类。穆洛娃虽然做出那样的反思,却完全没有单纯学着去做一位巴洛克小提琴家(如Rachel Podger)。她还是在过去的基础上,建造新的东西。外观上大破大立,本质上却完全没有将过去的宝藏弃之不用。正相反,她穷多年之力,开创出一派艺融古今的新风格。
采用巴洛克弓演奏,发音更为轻盈、松弛,却没有现代弓那种嘹亮的效果;演奏和弦更容易些,却无复现代风格中饱满的张力。穆洛娃的演奏了不起之处,就是运用她原先超群绝伦的技艺底蕴,对我们习惯的本真风做出拓展。本真演奏的巴赫常常给人两个鲜明的印象:发音的轻盈与节奏的迅疾。前者同乐器有关,后者是更为整体性的“考古”的成果。然而,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就是,无论奏出富有质感与分量的发音,还是在快速中清晰、充分、自然地表达,都要求小提琴家具有非凡的技艺。
技巧最卓越的小提琴家往往都在演奏现代乐器,甚至在30年以前,有人投身古乐其实是因为某些客观的不足所致。现在情况改观了,可像穆洛娃这样,以最顶尖的技巧和修养探索古乐世界,还是与众不同。她没有将现代风的嘹亮强加于本真的弓弦,而是在本真的格局中,呈现不一样的音质和气魄。如此的古朴、清新,又是如此的名家大笔。同样在速度、句法方面,无论快板,还是慢乐章,穆洛娃都尽显大师本色。
有人说奥伊斯特拉赫“仿佛有一把用不完的弓子”,就是指小提琴家能够自如地控制长线条,并做出种种音乐表现,不会因为换弓的问题而气短。奥的演奏常偏慢,穆洛娃的巴赫偏快,但原理是一样的。她在慢乐章真的表现出完美的控制,抒情旋律的塑造那么凝练,却又给人流淌无尽的感觉。一些短句的表现相当灵活,又完全不打乱整体氛围,同美妙的长句连接得天衣无缝。这固然是深刻的理解,可没有弓子上的真功夫,是绝对表现不出来的。所以说杰出的演奏总是提醒我们一些本质的东西。
在快板乐章,穆洛娃有时快得冒险,但始终做到快而不乱。音乐的呼吸从容不迫,丰富的表达性又让我们看到:哪怕已经这么快了,速度本身也不成为问题,音乐内容才是焦点。反观希拉里·哈恩也拉得飞快,有时却只是来得及演奏,而来不及表达。穆洛娃那晚最精彩的演奏当属《恰空》。她先前为Onyx灌录的唱片中,仍在把握新风格的平衡,此时,她已完全是在这种风格中奔放不羁地表现。大手笔的阶梯式渐强效果,复调部分光芒四射的技艺,醇和而感人至深的双音;种种深刻而又纵情挥洒的音乐表现,最终仍以毫不强调的古乐风收尾。
西方人认为,对演奏家表示莫大的赞赏,并非鼓掌,而是奏完后静默片刻。这种情况在我国几乎是无法期望的,然而当晚的《恰空》结束后,确实出现了不期而至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