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共同生活过的父母和外祖母都已离世了,如今,他们对于我,就是那么一点我所存留的他们的遗物了。
外祖母的最少,只有一个小小的睫毛夹。外祖母生活自理能力极强,在山阴路住着的时候,都九十多岁了,每天在狭窄而昏暗的楼道里爬上爬下,还学会了高难度动作,一手攀着楼梯,一手兜着饭单——饭单里是盛着饭菜的碗盆和筷子、调羹。外婆自己煮牛奶,烧饭,洗内衣和袜子、手帕,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不想讨你们的手脚。但她只有两件事会求我们,一是给她拔掉倒长的睫毛,一是给她剪指甲。我也最喜欢帮她做这两件事,尤其是用睫毛夹给她拔睫毛时,我总是让她坐在日光底下,看着阳光在她的睫毛上随着眼睛的张合而跳动。我跟她说,你的睫毛怎么会这样卷这样长呢,她就笑起来,说怎么可能,只剩几根了,而且还是倒生,时时刺痛眼睛。
父亲的遗物也不过只占了我书橱下的一只很小的抽屉,里面有两本黑面抄,一本是他手抄的《红楼梦》里所有的诗词,一本是他手抄的《气功疗法实践》,另外还有一本红色的厚厚的日记本,那是他手抄的《民间中医验方》。我至今在我从地上到天花板都堆满书籍的书房里,常常读父亲的这三本手抄书,感受到完全不一样的阅读滋味。让我唏嘘的是,父亲在1976年4月8日,用剪刀剪去了我对北京刚刚发生的天安门“四五事件”所发评论的日记,但其实,他自己却用一个习题本抄录了众多“四五事件”期间的“天安门诗抄”。他的遗物中,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作,那是他画的嫦娥奔月图,他本想在中秋月圆前画好的,他画得很用心,光嫦娥那只抱着玉兔的手就画了好几稿,那件飘逸华丽的霓裳也是改了又改。可谁也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为线描着色,父亲就在中秋节前夕猝然离世。
母亲是最后走的。母亲走后,我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儿了,从此,再也没有了来自大人们的庇护,只有自己往前走了,可许多事情我还没有学会呢。母亲留下的东西如今放在我家的客厅里,也就是三个不大的袋子,里面有相册,都是她各个时期的照片,尤其是留下了她在病后到处看山看水时的笑容,既满足又从容;里面有DVD播放机,那是她在住院治疗时每次都要带上的,随之还有许多碟片,主要是戏曲电影,在打点滴的时候,她看着片子挨过漫长而寂寥的时间,甚或以此抵御治疗所引起的不良反应。我从袋子里取出一些东西,比如杯子,比如碗盏,和我自己的放在一起,继续用着。我还一直戴着母亲曾戴过的围巾,那条长长的红黑相间的苏格兰围巾是我的,那天,我和母亲去大宁灵石公园时,我一直让她戴着,还拍了许多相片。这是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去这块上海浦西最大的集中绿地,看黄浦江支流彭越浦河在此穿越而过。现在,我常会嗅一嗅戴在脖子上的围巾,我能清晰地分辨出母亲的气息。
而今,就是在这些少少的也是小小的物什中,我感觉自己一如既往地与父母和外祖母同在,他们还围绕在我的身边,我们息息相通,而不是空空如也。故去亲人的遗物是他们与我们在人世最后的一丝牵系,这些物什带着他们生命的印记,而这些印记又都绾连到我们的生命。看着这些遗物,许多往昔的时光会一一再现,有温馨、喜悦,也有纠结、伤痛,甚至还有暴风骤雨,但是,我发现我总是会有新的理解,新的阐释,于是,一切就又变得活生生的了,我便在其中释怀,平息,慢慢地,也能愿意接受他们的亡逝了。
十日谈
家的烙印
母亲的灯始终在他的心里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