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远了。母亲抱着他,春节从杭州回浙东乡下外婆家。
到了长途汽车站,大树下,舅舅的扁担、空筐已在等着。他便坐入空筐里。汽车站离外婆家的村庄,有好几公里地。扁担吱呀,竹筐晃悠,连同舅舅那一句“我们回家”,都进入了他的脑海里。
我问他,你那时才几岁?能有记忆?
才四五岁吧,可是,都记着呢!暖暖的感觉。他回答我,丝毫没有迟疑。
几年后,竹筐坐不下了。坐上了舅舅的独轮车。山道不平,独轮车颠簸。看近处的田,看远处的山,城里的孩子欣喜着,从没觉着寒风刺脸。小孩的身体一年比一年重,舅舅一年比一年吃力。
到了家,外婆忙里忙外。那时穷,外婆便要拿最好的东西让他们吃。鸡、鸡蛋、年糕、自磨的豆腐、屋后的菜蔬。上世纪六十年代,村里每个人的肚子都是瘪的。
外婆把这些东西摆上桌,看着一家人围拢。她盼的就是女儿、外孙回家时,那种团圆的感觉。
好像没几年,外婆就老了,准备床铺、被褥吃力了。那几年春节,晚上就去二十多公里外的镇上住。可是,外婆说,早上一定赶回来吃早饭。早起的外婆不仅准备了糕点,还炒了几个菜。外婆高兴着,因为日子好起来了。她桌上的东西,拿得出手了。
后来,外婆走了,母亲走了,舅舅也老了。他50多岁了,他的女儿都读了美院的油画研究生。他还生了一种病,两腿无力,走不了路。每月要挂药,是营养神经的,一年的药费不菲。可是,每年,春节还没到,他就让妻子准备要回老家的东西。老家,仍是他的牵挂。
他让女儿开车,后备箱里裝了一车的年货。千元的大红包是给舅舅的,年货则是给表兄、表妹……
他们不在老家过夜了,几百公里,当天返回杭州。都老了,不方便了。70多岁的舅舅送到车前,满是无奈。不知道他的记忆里,还有没有挑着小外甥坐的竹筐,回村的画面。
我问他,脚都走不了路,还年年去?
他说,我忘不了坐在扁担竹筐里的感觉,忘不了舅舅推独轮车的辛苦。那份亲情,渗入在心里。
他说,乡愁,不仅是山水,更是家乡人难以割舍的感情。我想着舅舅的扁担竹筐和独轮车,便想起了外婆的笑容和身影,想起老家的屋前房后和远处的大山。
我说,你的乡愁,会表现在女儿的油画里,画面上一定会有浓浓的情意。他笑得十分舒心。
每个人,都有年少记忆中的亲人柔情。但是,大多都遗忘在匆匆的路途中了。你也两腿无力时,还能折回去老家的路么?
他的女儿,在父亲进村走入家门时,从那摇摆的背影中,会懂得,什么是血脉亲情。
他乃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