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店,无论大店小店,一件要事就是起店名挂招牌(又称店招,店额,匾额),那是店的颜面。在上海,给我印象最深的店招有两块。一是“朵云轩”,超脱,诗意,绝对的神品。真是蝉蜕于红尘之外,逍遥于清逸之中。书法绝佳,米芾行书,百看不厌。
另一块是我家乡浦东小镇上的一个茶馆的店招。这爿小小的茶馆店民国初年在镇的西栅口开出,起名写匾的是镇上一位前清秀才。不过在“文革”的荒唐时期,店招被人敲烂。后来连茶馆也关掉了。但是深奥难懂、佶屈聱牙的茶馆匾额,以及那位茶馆老板,令我难忘。
之前,浦东大大小小的镇上一般都有茶馆。老家镇上这爿,不大,七八张木桌,四围长凳。这茶馆的名字极怪,叫“小毋苟”。人们抬头看看这块古色古香的匾,基本上都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以讹传讹,以致称呼店老板,地道的本地话:“小五狗”。浦东方言“五”发声为“恩”。外来陌生人听到耳朵里,是“小恩狗”,如堕云雾之中。镇上百姓文化都不深,有读成“小母句”的,那绝对的是不知所云了。
我读初中时,“小五狗”老板是二代传人,五十来岁。我上学下学,都路过这里,看看茶馆店,再看看那块神秘难懂的匾。想到老板居然叫“小五狗”,常常笑出声来。但这茶馆老板是个极好的人,乡邻们又礼貌,所以镇上基本没有人如此直呼的。长辈称呼他“五狗弟”;同辈叫他“五狗阿哥”;小辈说“五狗爷叔”。
每天大早,三四点钟,老板就捅开炉子煮水,让老茶客吃头溥茶。所谓头溥茶,就是凌晨从镇里百年老井吊起的第一桶井水煮沸所泡的茶。本地老茶客相信,这茶水最是醇和。店一直要到子夜时分才打烊,负责打烊的是老板娘,好让搭乘最末一班市轮渡过江而来的人,进来暖暖身子,喝口热茶。店里还卖自制的枣泥塌饼、油氽花生、兰花香干、拷扁橄榄、鸭肫干片等等。茶泡一壶,水可尽添。无事之人即使枯坐半天,老板也绝无半句埋怨之词。对有身份的茶客,老板留着专门的座位和茶具,无论其来与不来。
茶馆店也对外供应开水,老虎灶似的。竹块上烫字的牌子,麻将牌大小,毎枚二分钱,可泡一瓶。有时,来泡开水的人一时忘了带钱或竹牌子,尴尬,小五狗老板一面灌水一面大声安慰:“勿碍的!”对于我们小孩子,他则多加两个字:“阿弟,勿碍的!”小五狗老板是位光头大汉,很像鲁智深。
我读初二时,语文刘老师教《曹刿论战》,教《爱莲说》,教《岳阳楼记》,优美的古文把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不久,年级里成立了语文兴趣小组,刘老师是指导老师。我报名参加。终于,在一次古文活动之后,我迟迟疑疑地把认真抄下的“小毋苟”三个字,交给正想走出教室的刘老师,红着脸请教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起来,那时三十多岁的刘老师真是学霸。他停下脚步,拿起纸条,静静看了几遍。又朝天花板望望,脸上一笑。忽然疾步朝讲台走去,还招呼我们:“大家注意了!”他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小毋苟”。转身问:“有谁知道吗?”我们面面相觑。刘老师布置作业:“请同学们把我下面写的,认真抄录。回家翻成白话文。下周交。”
接着,刘老师用粉笔“吱吱嘎嘎”地默写出来的是——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礼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