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六一儿童节,一则视频刷爆上海人的微信圈:一个上海爷叔,花衬衫敞怀,不系前襟,不穿背心,等于赤膊,一副睏不醒的惺忪眼神,用上海方言唱着《上海童年》,嗓子有些沙哑,如同打桩模子卖退票。歌谣的内容都是陈仓烂谷子,平铺直叙,絮絮叨叨。歌词浅白俚俗,既不优雅,也不文学;弦也弹得松松垮垮,既无起伏,也不悠扬,但句句落在老上海人柔软的心坎上,如一点醋滴在眼睛里。场下的上海人为他击掌为他流泪。三十年前的上海人,其实很市井,咸菜泡饭,偶尔大饼油条,既是早餐,也算点心,简称“早点”,实实惠惠,尤其是上海男人。
其实,真的,生活里的上海男人很随意:出门在外,春秋天里茄克衫;夏天了,T恤衫。上超市,夹仔双拖鞋爿;坐在弄堂口:上身“老头衫”,或曰“和尚领”;蹲在屋里厢嘛:背心;女儿不在家,则短裤赤膊。
生活中的上海男人,新世纪后就不穿西装了,即便婚礼上,穿西装也只有“三种人”:不是新官人,就是证婚人,还有就是沾亲带故的外地人。哪怕落坐主座,上海男人也是便装,而不是西装。说得再狠些,追悼会上也不穿黑西装。上海人眼里,西装是一种特别刺眼的符号,如同救火车的火红色。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西装、领带、皮鞋系列配套的男人,说着普通话,那是房产中介;说家乡话,那是出差的;倘若穿西装、说上海话,那就是去大酒店与外国人签合同。反正上海男人穿西装属于不太正常。一出门,邻居、朋友就会大惊小怪:“做新郎官啊?”这是搓搓侬。西装是生活里的戏装,是道具,很庄重,很仪式,用上海话形容:“像坟墓里爬出来的老古董。”
在上海,讲究的男人,四十多岁,当了一定级别的干部,小领头、小格子的衬衫,下摆掖在笔挺的西裤里,肚子微微隆起。有身份了,要注意形象,比如着装。
茶馆里、咖啡店里,临走付账最能看出上海人的细节密码。如果是中年男女,女的买单,那是夫妻,因为在上海,女人才是捏钱袋的;如果男人买单,只有两种可能:不是轧姘头,就是谈朋友,属于开销模子。上海男人的口袋,婚前放铜钿的,婚后放草纸的。因为公共厕所有个特征:有坑位无手纸,所以出门在外,口袋必须有手纸,否则“坐得下去,站不起来”。上海是国际大都市,一笑就是国际玩笑,开不得!没有偏财的上海男人,兜里除了门禁卡、地铁卡,还有些零花钱,“瘪瘪挺”之谓也。会办事的老板,薪水分双卡:一张卡是工资,老婆的,养家的;一张卡是奖金,老公的,私房钿。所以夫妻外出,一马当先的自然是娘子。
老克勒其实是上海小资们炒出来的,西装革履,吊带领带。这番装束,只限于洋行里的写字间职员,还有落弹房里、西餐馆里的托盘服务生,永远是一小撮,万分之一都不到。大多数的上海男人很中式,旧上海,钱庄里的东家、掌柜、跑街,不分贵贱;社会上的各行各业,如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货公司、沿街商铺、弄堂口烟纸店,柜面职员一式灰布长衫。上海男人很本色,至今喜欢在茶馆里、澡堂里、饭店里谈天说地、托人办事。一群上海人,哪怕是海归,都说一口上海话;哪怕暴粗话,也是方言。
称呼里暗藏上海密码,老伯伯是尊称长辈,大伯伯才是血缘敬称;阿哥是非血缘尊称,大阿哥是血缘关系;老阿姐是客气,大阿姐是排行。凡嵌有大小数码的,都是血缘性的。至于陌生人相见,尊称“师傅”。上海人看重手艺,职业俚称饭碗,有手艺的饭碗,不仅铁铸,而且镀金。教你手艺的是师傅,是再生父母。老上海人,手艺比文凭金贵,师傅比老师吃香。上个世纪,八级钳工远远高于教授、工程师。师傅是敬称,路上问个路,抽烟接个火,“师傅”是卷首语。现在,上海已非工业城市,见面称呼也变了,“某某教授”,小名是亲切,职称是敬重。亲情有了,感觉也有了,小名+职称,是上海人新世纪的称呼。
会说普通话、会说外国话,见了上海人,只说上海话,这叫本色,也叫低调。上海话不是课堂用语,不是官方用语,更不是文学用语,谈不上高雅,因为亲切所以喜欢。上海男人,吃咸菜泡饭不吃奶油面包,喝茶不喝咖啡,听评弹不听话剧。坚持自己的喜欢,不随波逐流、附庸风雅,这就是上海男人的真诚。以上海老男人杜月笙为例,贵为名流,在中汇银行开张仪式上,一袭长衫、一口本地话,而且大实话:“伲是‘强盗扮书生,蛐蟮修成龙。’”在国际化的都市里,说本地话,做本色人,这就是上海男人,所以叫模子!楷模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