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因为网络通讯便利,各种初中高中大学的老友群纷纷建立,原本散落天涯海角的人被找了回来,一起在聊天室里重逢叙旧。周遭朋友们欢欣鼓舞又感慨万千地跟过去重逢,各种人群的邀约接踵而至,开同学会,探望老师,大学也举行毕业三十周年庆。从传寄来的照片里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男的多秃发、圆肚,女的脸上惊人的皱纹,如果还维持着相对年轻的样貌,便多看一眼是否有微整形的痕迹。一些人我叫不出名字,回忆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交集。
老同学们相识在相对单纯的校园里,如今执手回看,一起看的是永不再回的青春岁月,但我在怀旧这条路上脱了队,迟迟没有启程。大家都改变得那么多,搅动过去那池水,所得无非怅惘。
中学的两个死党却在微信上找到我,一定要见面,于是相约在南台湾。在台南火车站先跟冯碰面。记忆里骨瘦如柴的她,如吹了气般圆胖,说是婚后一直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们坐在没什么人的火车上,窗外掠过熟悉的嘉南平畴风光,以前不上学的假日还要给对方写限时专送,面对今日的她却不知说什么。在嘉义见到另一位死党李,这位当年的大小姐,原本学习不好,读了护专,后来在职进修,一路读到博士,现在独当一面在济南负责一家养老院。她谈话的风采和自信,完全褪去过去那种带点歇斯底里的神经质。我们三人围坐喝茶,我不由自主被李吸引了,想多了解她的过去、现在,甚至她的未来。冯一直想引起我的注意,对我倾诉,我发现她其实也博闻强记,通晓草木虫鱼,只是那条线路还搭不上,我们之间,还是过去式。
今年夏天,大学一位好友来上海,一定要住在我家跟我促膝长谈。她一辈子都在家乡,记忆版图脉络分明,谁在何时于何地发生何事,她兴味盎然观看并记录,而我,十八岁之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迁移,交游的人被迫一批又一批地更换,从台北到纽约再到上海,连语言都换了好几种。我请她原谅我记忆版图的失焦模糊,它们被新的人事一层层覆盖。但这位老友十分执着,相处七天,日日跟我详述许多人的种种变化,要帮我重搭起跟过去的桥梁。我听着听着走神了,一些从未主动想起的名字,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并不是从过去来的,就一定要拥抱,并不是旧识就能是朋友。我自有怀念的人,国一的导师,年年不忘请安,汉声出版社三十年的老友,经年不见,一见总是聊到喉痛声哑。我真正的朋友都是现在式的,经过时光的淘汰,因为相合的气场和相通的心灵,一年又一年更新朋友身份,见证彼此的成长和哀乐。这些朋友,从过去走来,也将一起往明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