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咫尺天涯的两颗心
刘云翔入住珮园的第二天,邓子儒就迫不及待地想敲开他的回忆之门。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可以向这个尊贵的客人敞开自己家所有的门(甚至连书房、卧室他都带他参观了),但刘云翔记忆深处的一些门窗对他却永远是封闭的。这不是能否坦诚相待的问题,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情史,只有上帝才可以知道。
是个阴天,他们在花园的草坪上喝上午茶。蔺佩瑶抱一本书坐在一边静静地听,邓子儒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他昨晚对刘云翔说,这一个月内,我把公司的业务都交出去了,时间都留给你。我们天天喝茶摆龙门阵,你要是想到处走走的话,我们就开车出去逛。等我感到可以动笔写了,我就搬到北碚去和老舍先生住在一起,随时听他的教诲。家里这边佩瑶可以照顾你。
有些信任是一把双刃剑,伤了自己,也让受信任之人鲜血淋漓。这个道理要人们心里淌了血才会知道。邓子儒是自信的,以至于到了自负的地步。他被自己要当一名话剧作家的强烈情绪所笼罩,为此他可以忽略这个世界的一切。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纸上描绘他心目中的空军英雄,而身边的那个飞行员却像一个偷渡者,挣扎在情欲的大海中,不知道该不该上岸。他的妻子在空旷高大的房子里像一只行事缜密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刘云翔身边,给他送来一杯牛奶,送一盒美国巧克力,送洗好的衣服,送新买的某本书、当天的报纸。这些本是佣人干的事情,蔺佩瑶却总是对佣人们说,交给我吧,你们粗手大脚的,不要影响客人休息。刘云翔的房间阳台上有一张西式沙发,可坐可躺,阳台前方的风景一览无余。他坐在上面,望着山下灰色带子一般的嘉陵江,怀想那些和恋人在江边手牵手的燃情岁月,而伊人此刻却伫立阳台,把栏杆拍遍,两颗心却已咫尺天涯了。再次相逢以来,他们陷入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的绝境。
一天下午,外面飘着绵绵细雨。刘云翔躺在沙发上读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蔺佩瑶悄悄走进来,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回首再看小睡中的男人,便忍不住用温热的目光吻他脸上的轮廓……她忽然有了拥他入怀的冲动,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刘云翔。
“你在干啥子?”蔺佩瑶的身后忽然传来丈夫炸雷一样的声音,其实邓子儒只是在兴头之上撞进门来随口问的一句话,在蔺佩瑶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刚才进来竟然忘记关门!刘云翔也醒了,一探身坐了起来,他的血瞬间全冲上脑门了。但蔺佩瑶却惊人地镇静,那只手在他的腿上拍打了两下,说:“我在给刘先生活动活动筋络,医生说夹板上久了,肌肉会萎缩僵硬的。”
“哦,这种事让曹二娘来做就是了。”邓子儒手里拿着一叠稿子,兴冲冲地对刘云翔说:“老弟,我写完了!哈哈,我邓某人也是可以当一个作家的。龟儿子的,我太高兴了,今晚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那两人都有从悬崖边被一把拉回来的万幸感。蔺佩瑶站起来,双手放在腹前,说:“是吗?那就太好了。赶快读来听听,我来读?”邓子儒像捧着婴儿一般捧着那叠稿子,“这个嘛,还要修改呢。我只是想请刘老弟先看看,像不像那回事,然后我再去北碚请老舍先生指教。”
刘云翔吭哧了一声,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梦中醒来。“我……我又不是作家,岂敢……真是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我先给你摆摆吧,这是一出四幕剧。”邓子儒拉过一条凳子来,又对妻子说:“你去叫曹二娘泡壶茶来。”
邓子儒的剧本一直拖到第二年初才基本改定,大师们都给出了很宝贵的意见。老舍先生说你这剧本情节太单一,只写了空军,没有写到民众,抗日是全民族的事情,你的视野要放得更开阔一些,我们演抗日话剧,目的就是要唤醒民众。应云卫应老板说,一出戏没有感人肺腑的爱情怎么行呢?你得加一条爱情的线索,而且还应该是主线。吴祖光先生说你的故事还不够传奇,缺乏想象力。老弟,传奇是情节发展的推动力。洪深先生说剧本的戏剧冲突还不够,既要有天上的冲突(战斗),也要有地上的冲突(人与人之间,感情与感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