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陪王观泉先生喝酒，因为在我眼里他就是“酒仙”。杜甫称赞“李白一斗诗百篇”，而王观泉则是“老王三杯话千年”。

　　最近几年，我和丁言模兄时常相约带着一些小菜，一起去看望王观泉先生。言模兄是向他请教学术问题，而我是为了听他“嘎讪糊”，为我任职的《上海滩》杂志组稿。果然，每次他老人家只要三杯“二锅头”下肚，便会手捋白胡须，开始“嘎讪糊”了。他笑谈古今，臧否人物。说到精彩处，更是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令人钦佩，毋庸整理就是一篇好文章。

　　记得前年6月里的一天，我和言模兄又去拜访王观泉先生。刚坐下，他尝了一块言模兄带去的红烧肉，喝了一小口“二锅头”后，就和我们聊了起来。我说起前不久我请叶永烈先生写了一篇有关陈望道先生的文章时，引起了他的兴趣。

　　只见他“嗞”一声，又喝了一口“二锅头”后，对我说道，陈望道先生在1920年就用中文翻译了《共产党宣言》，了不起。但他将《共产党宣言》那句著名口号，译成了“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啊！”与后来流行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有较大的不同。

　　此刻，他又抿了一小口酒，吃了点菜，认真地对我们说，除了陈望道先生的版本外，《共产党宣言》还有好几个中译本。除了刘师培的那个版本没有翻译这句口号外，其他版本都译了。1932年，华岗的译本将这句口号译成了：“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而1938年在延安由成仿吾、徐冰翻译、乔冠华校本的《共产党宣言》中，将这句口号译成了“一切国家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啊！”博古译本中的口号则按陈望道的译法。

　　说到这里，王观泉用筷子轻轻点了点盆子说，奇怪的是1945年由南京的中山文化教育馆编辑，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陈瘦石译本中，却将那句口号译成了“全世界工人联合起来”。这是比较接近华岗的译法。而这个中山文化教育馆是由孙科领衔，由蔡元培、戴季陶、史量才、叶恭绰诸元老组成的。该馆还曾接受过陈独秀的推荐，翻译出版了《资本论》。

　　我惊讶地对王观泉说：“您的研究真是细致。一句口号，各种中文译本您都作过比较研究了。”

　　他听了，冲我一笑，说道：“这还不够！”

　　“难道还有其他的版本？”我问道。

　　“对，真是如此。”他肯定地说。

　　原来，早在1919年苏俄印制的“代币券”上就印有这句口号的中译文字。说毕，他站起身来，走到写字桌前，在一大堆书籍文稿中，抽出几张复制的苏俄“代币券”给我们看。他指着上面的各种文字说，当年在这张代币券上，分别用德、法、英、意、俄、阿拉伯、中文印上了这句口号。中译的文字是“全方贫工之联合”。这是最简短的中译文。我问，这句口号还有最长的中译吗？他即刻告诉我，有啊！那是1919年8月，俄国工人声援中国铁路工人改善生活条件斗争的通告中，将这句口号译成了“愿各国工界互相联合，从此化除国籍意见，视全球为一家”，共23个字。

　　说到这里，他又开心地笑了。

　　王观泉先生生于上海，他自称是上海“土著”。上海解放初，他应征入伍，后长期在北大荒、黑龙江社科院文学所工作、从事学术研究，在中共党史、中国现代文学史、欧洲美术史、鲁迅美术思想及活动研究等方面多有建树。退休后，他偕夫人鲁秀珍（《北方文学》原副主编）回上海安度晚年。我们才有了时常向他请益的机缘。

　　今年春节前，他的夫人去世了。他很哀伤。我去看望他，并和他相约过段时间，我们继续陪他喝酒，听他“嘎讪糊”。可是，令人遗憾的是，今年6月11日，“酒仙”王观泉也仙逝了。我在震惊、悲伤之下，更多的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