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孤儿杨六斤(下)
回乡的选择是理性的。可是这个选择对杨六斤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山里孩子,突然被带到花花世界,一下子塞给他对比反差极大的生活学习条件,然后告诉他你自己选择,走还是留。他能选择走吗?他吃了那么多苦,过了那么多年艰难的日子,怎么可能经得起这样的选择呢?这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一个孩子从没有吃过糖,路过的大人看了觉得心里过不去就给了他一块,孩子吃了,尝到了糖的甜。可大人想过没有,你是只给一次还是永远能给?太随意地给予,又太轻易地拿走,谁都没什么损失,除了杨六斤。事实残酷地摆在他面前,在深圳短暂的学习和生活只是一场梦。
杨六斤回来了。在外人眼里,杨六斤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杨六斤,现在的杨六斤身家五百万。
钱这个东西,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它能帮人解困,而它自己就是万丈深渊;它能黏合人的距离,而它自己又天生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属性。人如果穷,会让人看不起,而有了钱,又会让人羡慕嫉妒恨。
当孤儿杨六斤名下突然有了巨款,远的近的,亲的疏的,各方逐一登场了。
先是堂哥堂嫂从打工的梧州回家了。杨六斤的实际监护人是他,因为在杨六斤孤苦无援时是他接纳了他。按理说,巨款是应该由他保存。可是法律上并不承认他是合法的监护人,杨六斤的母亲尚在,法律上应该是她,而她恰恰又实际上断绝了与儿子的一切往来,这钱给她保存支配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巨款现在在杨取林手上。他说他不打算再去梧州打工了,因为杨六斤需要陪伴。这话如果在没有500万的时候说,那就是情义;可他说出这些话时已经巨款在手,即便是真的真诚,听起来也虚伪。当被问到不出去打工怎么维持生计,杨取林坦然地说:“那捐款是给六斤的,有了那笔钱六斤上学就不愁了,我也不用外出打工了。”因果关系说得通,可听着就觉得其中有机巧。问到以后怎么用这笔钱,他摇头说没想好。看,作为旁观者,我们也在被500万影响着:我们怎么知道堂哥杨取林说这番话不真诚呢?
我看着他们居住的这个叫“家”的屋子:泥土和草混合的建筑材料搭出一个房子的形状,里面摆放着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简陋的灶台,对付出来的一张桌子,两张堆着破烂床上用品的床。屋外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光线非常暗,散发出霉臭的气味。盖一间新房是应该的,可用爱心捐款盖房又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杨六斤母亲那边也发出了声音,她丈夫说:“我们当时也想把六斤接过来一起过,只是他堂哥先接去了。”言外之意谁都听得懂。
村里的邻居也坐不住了。对记者抱怨着:“杨六斤吃的野菜我们孩子也吃啊,杨六斤抓的小鱼哪家孩子没抓过?我们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哦。”情绪中也不乏羡慕和怨气。
500万的吸引力让包括我们在内的媒体更不能就此罢休,大家跟着杨六斤回到老家,雨点般密集的采访包围着这个孩子。他一遍遍地说着同样的话,一遍遍地被从教室里拉出来。当我去采访他时,他已经开始使用自己的方式抵抗了。
先是平等地交流:“嗨,小伙子你好,今天考试考得好吗?”应答是腼腆地一笑一低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还是抬头笑一下,再低头,左手抠右手,仿佛能抠出一个逃走的洞。“是烦了吗?”抬头,看看我,又低头抠手,“是太烦了。”他的声音细弱,甚至带点奶声奶气。这样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让我心里一震,我们是在伤害这个孩子。“能跟我说说吗?”摇头,还是礼貌的笑,“为什么?”“不知道。”自此,我所有的问题,不管用什么方式问,他都是这一个回答,“不知道”。这是这个孩子唯一的武器了。我只能放弃。
杨六斤曾是一个不幸的少年,因为命运从他那里拿走了太多。现在命运给他的补偿又太多也太突然。然而,这笔钱真的能让他幸福吗?这笔巨资由谁花、由谁监督着花、怎么科学地花,直接影响杨六斤的未来,而之所以大家都这样密切地关注,恰恰在于我们的社会还没有这样一个成熟而稳妥的机制做保障。杨六斤吃了那么多苦,但愿这笔钱能护佑他成长,给他一份稳定、可预期的关怀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