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4日近午，我刚起床漱洗，朋友来电，声音低沉地说：“元亮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明明听清楚了，但还是一遍一遍地问。就像12年前，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听说陈逸飞走了，我也劈头斥之“瞎讲，我前两天刚跟他通过电话呢”，但他是真的走了。

　　陈逸飞走时将近60岁。施元亮走了，他才56岁。

　　我不太记日子，记不得认识施元亮多少年了，但总也很久了。那年，是书法家周家盛说要介绍个非常好的篆刻家给我，那就是施元亮。初见他，英俊，隐隐的落腮胡子，有古风；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有画坛老先生的那种温和。

　　他先后跟过两位老师，一是陈巨来，一是方去疾。篆刻界的人都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种机缘，多么可以卖弄的资本。但他很少说。方去疾晚年长期病卧，他一直定期去看望照顾。和老师的家人相处得如同亲人。

　　他是一个拘礼的人，做派很像上海滩上过去老先生。他的篆刻风格本来也很传统。元朱文得陈巨来真传，酷肖之。而从方师后，开始有变化。他是最早将新出土的楚简文字融入篆刻的探索者。他对元代花押印也有研究，并出了专著。

　　他热心地为我刻过许多章。我欣赏他的传统印风，但和我的画不是很配，于是折磨他，要他尝试把宋版书楷字和鸟虫篆结合起来玩。后来这种印章被传统派诟病，都是我害的。但我喜欢，觉得他还可以玩得更好，可惜他不玩了，走了。

　　孤傲的画家刘旦宅先生非常推崇他，还把他推介给台湾的大画家江兆申。陈家泠先生看了他的篆刻作品后，索性把所有印章都换掉，邀他来重新刻。陈逸飞亦成了他的好朋友，成为他印章的粉丝。他有不少高朋，也给许多显达刻过印，但他不宣扬，更不借势。

　　新民晚报80周年庆时，邀请上海8位著名画家画了八仙祝寿一组8幅画，每幅画上面的印章以及新民晚报80周年庆的印章全部是他无偿刻的，最后，他还把一整盒原印都赠送给了新民晚报。

　　他也是个喜欢玩乐的人。他们有一个得州扑克群，但我这个连斗地主都不会的傻子被他们排挤在外。我把他去世的噩耗告诉这些狐朋狗友，他们都骂我造谣。我多希望我是造谣！

　　他是个慷慨的人。他钱不多，但喜欢抢着买单。刻图章的人手劲大，你还抢不过他。

　　我见过他还是一个贫寒的篆刻家时的窘困，也见过他为了改善家境当过几年文化公司副总时的兢兢业业。一个男人的不容易，一个本本分分做艺术的男人的不容易，都体现在他身上了。

　　他本本分分，对名利从没有非分之想，对朋友从来没有利用之心。10多年前，他住得离市中心比较远。我刚好获悉一个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房子的机会，劝他买过来。他心里也想，但钱远远不够。于是我又去找一位富朋友相助，朋友慷慨地答应无息借钱给他。不料他说：“我没有稳定收入，万一还不出就对不起人家了。”这个朋友也非常欣赏他，就说：“还不出再说嘛，你担心这个干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不肯。

　　今年，他终于在市中心买了房子，辛辛苦苦装修好了，但……

　　我后悔前些时候还责怪过他，说他现在怎么鬼鬼的，朋友聚会也很少出现了，是不是外面有花头了。他也就嘿嘿笑笑，说忙呀，装修房子呀。

　　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我们经常会开他玩笑，说他有时候真心想给朋友捧场，结果却捧反了。

　　他是一个重情重爱的人。他不善表达，但他有真爱。他或许只有醉后才会吐露心中真情。但他又很少喝酒。所以平日里他或许默默地承担了不少别人包括好朋友对他的误解，从不解释，现在也不需要解释了。

　　我在写的时候，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跟我述说听说施元亮去世消息后心情的伤痛。元亮兄，你在天之灵看到了，朋友们是真的爱你的，如同你爱他们。

　　我得到他去世消息之后，一直不敢打电话给他家人核实。悄悄地点开了手机通讯录“施元亮”这一栏，点了出去……电话铃声响起，一直没有人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个打给他的电话，以后不会再打。

　　记得当年陈逸飞去世后，有一天，我突然手机中出现了陈逸飞来电，心情又惊又喜，觉得像是在梦中。接通了，原来是他家人用他手机打来的。事后，我把手机中他的电话以及他家人的电话全部删去，我受不了。

　　或许我也会把施元亮的电话删去，因为我们已不需要用电话，我们用心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