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榭丽舍大街旁边的路很安静,因为那儿没有商店,没有LV。
我从新凯旋门方向去老凯旋门,喜欢走旁边的路。但是我不知道往哪儿看了,一直没有看见这儿的路上有一座重要的文学雕像,或者也看见过,但没有端详,所以飘忽地没看清是谁。而这时我偏偏坐在它的底座前,底座四周干干净净,没有纸,没有瓶罐,更没有狗屎。
坐在干干净净里,人就会有一点神圣的感觉。一条横的小路正好对着雕像,横路那一头就是香榭丽舍,那儿不安静,是个熙熙攘攘、成群结队、拎着LV、恨不得再挑上一箩筐LV的地方。那个地方时或有一阵熟悉的叽叽喳喳、哇啦哇啦,那是我很熟悉的声音,是我同胞的,所以很难为情,但是我只能难为情,谁也没有能力去规劝那些哇啦哇啦,我能做的就是在这儿安静地走走,安静地坐下,遵守一点人家国家的气息和诗意,别让人家讨嫌我,别让人家的香榭丽舍变得不讨人喜欢,那儿是人家的象征,象征也是雕像。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抬头看看很高的雕像,再看看说明上的名字,原来是巴尔扎克!我是坐在巴尔扎克的身前。我在拉雪兹公墓看见过他,没想到他也在这儿,高高地坐在上面,看着香榭丽舍,看着象征,看着这个世界的新喜剧、新悲剧,心里是不是想:“我还没有背过LV呢,借点钱买一个走进人类后现代吧!”
于是,我又重新坐下。能在巴尔扎克身前坐着很难得。结果我就想到了我那个上海的普希金铜像。
上海没有几座耸立的像,但是我没有想到鲁迅的那座,因为鲁迅的那座一直干干净净,很有尊严。可是普希金的不是。他不是中国人,但是他却属于上海,也属于中国,可见上海这个地方很世界。就不说它曾经被毁吧,那是非常岁月的事,我想到的是现在的它,真是过得很不安宁,很不整洁,看看它的边上停了多少车,看看地上的纸、瓶罐,它的边上有个医院,全中国眼睛不好、耳朵难受的人都来医治,熙熙攘攘一直蔓延到它的面前,坐在它边上抽烟的,吃盒饭,吃完盒饭不知把空盒子往哪扔的,伟大的诗人坐在上面,闻着各种味道,他是不是很想写一首叫《味道》的新诗,但是想来想去不知道第一句该怎么开始,他不想得罪爱他的中国人,可是又实在不喜欢这味道里的坏情景,我远远地看着他,和他说话:“诗人,你说怎么办呢?”
他说:“我不知道啊!”
他身后的绿荫里有一排房子,其中的一个窗口曾经是我一个学生的爷爷家。他是中国最杰出的俄罗斯文学教授,多少年的生活都是在普希金的诗里,还有天才的《当代英雄》莱蒙托夫,1966年“革命”开始的时候,他站在窗口看着红小鬼们毁坏窗外的神圣,让他从高处坠落,那时候,他眼睛好、耳朵好、嗓子也没有坏,不需要进旁边的医院去治疗,但是他却喊不出声音!他现在早就不站在窗口了,如果他现在还站在那儿,那么他会怎么喊呢?
“不要停那么多车吧,不要在诗歌的旁边排放!”
“这儿不是吃盒饭的地方!”
“请你们好好去治病,不要在这儿哇啦哇啦!”
你以为会有人听他吗?那些哇啦哇啦的声音也许会问:“你老头是谁啊?这高高坐在上面的人又是谁?”
我只能对他说:“杰出的老爷爷,你还是休息吧,有些规劝是无用的,可是无用还是要说话,那就让我们这些还在呼吸的人来说,因为我们和你一样爱普希金,爱诗,爱上海,也爱这条岳阳路!”
我想起我喜欢的那个美国童话了。那只叫柴斯特的小蟋蟀,在康州家乡的田野里跳进一个野餐食品篮,被拎到纽约时报广场地铁,误入都市生活,而且是第一都市的最当中,被一个小孩、一只小老鼠和猫听见,听见了什么?听见了纽约没有的悦耳和新鲜,听见了天籁的歌,于是田野的夏天便在这水泥的城里呼吸了,老鼠和猫在男孩的报亭里为这声音举办音乐会,成为相依的朋友,诞生了一个城市地铁里的桂冠外乡人,一个纽约音乐家。如果它不是一只天籁蟋蟀,而是黄鼠狼,偷鸡摸狗,纽约人也喜欢它吗,还送给它一个舞台?
无论去别人的国家,去另一个城市和乡下,都不要去当“黄鼠狼”,不要哇啦哇啦,随地吐痰,偷鸡摸狗,不要盖着被子躺在马路上装死要钱,没人喜欢!别人都只喜文雅、干净、真实、诗意,哪个愿意把野蛮、肮脏、欺骗、下流抱在怀里?无论城市怀抱、乡村怀抱都不愿意!
我们都不过是一只小“蟋蟀”,生命短得很有限,没有多少春夏秋冬,等最后一片黄叶飘落,也就成为田野里的宁静。那么我们就在不长久的春夏秋冬里悦耳吟叫,诗情行走,别被世界讨嫌,那么这个世界啊,就渐渐地、渐渐地讨嫌越来越少,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