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次来卡莱梅格丹,第一次为了看长河落日,说这最是贝城胜景,霞光波影,天造辉煌。晚了一步,没看着,看的是满城灯火,桥梁生辉,人间灿烂。萨瓦河上,有一座金色光点连成长长一条线的平桥,分外耀眼。朋友说,那是布兰科公路桥,长达五六百米,原来起名叫“兄弟统一桥”,没叫开,改成布兰科,是一个诗人名字。十七年前,北约轰炸贝城,炸断了好几座桥。不能再炸了。百姓胸贴靶纸,手持燃烛,组成“人盾”,日夜守护这座连接新老贝城的重要通道。也不干站着,桥中央搭起舞台,摇滚乐队弄出响动,歌手引吭高唱,男女老幼“人盾”齐声喝彩。这个塞尔维亚,总能上演让世界惊奇的剧目。
今夜战事遥远,游人如织。虽已入冬,了无寒意。河边长椅上,恋爱者依偎,沉默者远眺,松树橡树暗影斑驳。
择日再游,是白天,没看伊斯兰风格的墓地、土耳其特色的浴室,径去城堡顶部,一百多米高的悬崖,俯瞰两条河,仰望一座碑——胜利者纪念碑,贝城的地标,市民的骄傲。刻有凹槽的黄白长柱上,伫立一个体态健硕的男子雕像,右手拄一柄利剑,左手托一只雄鹰。他叫胜利者,是大雕塑家伊凡·梅斯特洛维奇为纪念战胜奥斯曼和奥匈两大帝国而创造的青铜杰作。最初,想把雕像立在莫斯科酒店对面的喷泉正中,不料却惹得一些贵妇怒火万丈,致信市政府,说这是羞耻之举,会对年轻人,尤其是未婚者产生恶劣影响,万万使不得。不但繁华地带,哪里都不准放。其理由倒也明确:你胜利就胜利呗,干吗光着身子,纹丝不挂?
1928年,城堡对公众开放,当局跟贵妇通融说,裸体是不太雅,那就远一点,挪到卡莱梅格丹。立像那天,“道德正确”的贵妇仍不放心,特派代表前来督查。代表不想白吃干饭,就指责说,怎么能让裸男面朝市区?转过去,让他朝着河水。那时贝城尚未拓展新区,对岸一片湿地荒原,胜利者被迫听命。
说句公道话,贵妇们还算给面子,没有砸了雕像。她们不愁旅资,去一趟意大利,看看几百年前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裸像,应该不是难事。可能有人看过,暗忖不合塞国风尚,其他人看也不看,坐在家里聊天。她们就算爱谈时事,也不一定知道,此前不久,1926年的中国,也有类似事件发生。画家刘海粟和上海美专师生延请模特,人体写生。上海知事危道丰严令禁止,军阀孙传芳婉言相劝。画家们不买账,照画不误。
贵妇已矣。如果活着,远方又出一事,差可告慰:中国一家电视台播放大卫雕像,虽未让他“转过去”,却在某处打上了马赛克。近处另有一事,会让她们茫然:当年胜利者小伙子面对的地方,如今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原指望他冲着无人郊野傻看,谁知竟“看”出了一个新城。老城这边也是日益昌盛,簇拥在他的背后,胜利者遂成引领者,引着贝尔格莱德,引着塞尔维亚,往更新的地方走。
城堡各处,中世纪的大铁门洞开,一排排实心的黑铁门钉,比紫禁城那些个滚圆的门钉,比老北京那个门钉肉饼,个头小得多,但棱角锐利,划手。人流穿过铁门,登上石阶,在纪念碑四周行走,摆Pose,照相。静止的雕像,活动的雕像,统统站在“两河口”,把两条河揽入身旁。
萨瓦河是多瑙河右岸最大支流,发源于阿尔卑斯山脉,流经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黑这三个从前南斯拉夫分裂出去的国家,平静地流入塞尔维亚,带着战争与和平、聚合与离乱、荒芜与繁荣的记忆,在贝城与多瑙河相会。两条河变成一条河,多瑙河就不是原来的多瑙河,其水量更丰,含义更深。向居住在河两岸的塞尔维亚人和其他民族的人致敬,向给这条河命名的欧罗巴先人和中文翻译者致敬。多瑙河,流经十个国家的国际河,多么好的河,多烦恼也多玛瑙,多山垴也多头脑——伟大的头脑,智慧的头脑,一心想过好日子的头脑。拥有无数好头脑的多瑙河奔腾不息,一路向东,注入黑海。黑海含了多瑙河,又通向地中海、红海、印度洋、太平洋,最终肯定与长江黄河相通。全世界的水都相通,地上不通天上通,疆界变来变去,云朵永远自由,河水永远流淌。
告别塞尔维亚时,高高地,从飞机上又见两条河。二战以来,七十多年了,一批批前来侦察、轰炸的军事飞行员,可能也在我这个视点见过两条河。不知他们按下投掷钮或发射键时,会是一种什么心态。更多的是一群群飞鸟、一代代旅人,还有太阳,还有月亮,还有星星,一定也在我这个角度,俯视过两条河。天地悠悠,岁月苍苍,贝尔格莱德密密麻麻的红色屋顶、街道树木从不同方向、不同时段拥抱两条河,情意绵绵,难分难舍。起初,我们坐的飞机只有几个中国人。在维也纳换机回北京时,机上差不多坐满了中国人,谈罗马,说巴黎,大多是从西欧旅游归来。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明年元旦起,塞尔维亚将对中国公民免除签证。那时,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只要愿意,可以拔腿就走,来看两条大河浸润的魅力土地。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