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既典型又不典型的中国象征,说她典型是因为但凡对外国人说起中国,他们的第一反应往往不是长城故宫,而是上海;说她不典型是因为经过百余年风雨涤荡,早已筑起一套不太一样的生存哲学和人情世故,无论方言还是饮食,上海的玲珑精致都让人叹为观止,“上海人”也逐渐从一个单纯的地域称谓,上升为一种内涵丰富的文化概念。
多少年来,对上海有着痴心的艺术家,不断用影像描述着他们心中的上海以及上海的人情风物,从丁荫楠的《逆光》、叶明的《张家少奶奶》,到关锦鹏的《阮玲玉》和许鞍华的《半生缘》,不论手法的大开大阖还是内容的暗通款曲,都展现了他们心中关于上海的猜想。这些电影从不同的侧面下手,在把上海打扮得更加朦胧妩媚,同时,也逐渐塑造出一种专属于上海的柔韧品格。这一次,导演程耳的野心更大,他要讲述的是一部上海史,这里不光有小家碧玉和吴侬软语,更有刀光剑影和波谲云诡,以及两者碰撞后所生发的一种凄绝却不媚俗的视听美学。程耳的出发点比较严肃,他最热衷的非线性叙事也让影片的态度表达和情绪铺陈更具张力和节奏感。
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开篇就营造了一种老上海独有的质感,不仅是每个人物嘴里的上海方言,更在于镜头游走过程中逐渐铺开的一股弥漫全片的氤氲之气。上海是一座有秩序的城市,她独有的罗曼蒂克气质也只有在这秩序里方才显得从容。不论商界精英还是青帮黑道,都是秩序的建立者,也是秩序的守护者。赵宝刚扮演的北方客由于不遵守秩序,陆先生就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葛优扮演的陆先生虽然只有他在讲普通话,貌似与环境有点格格不入,但他一字一顿的念白腔调,实在是把台词念得字字诛心,恰恰是一笔不动声色的凸显。影片围绕陆先生在抗战前后于上海的一段经历展开,对大哥戴先生的追随,对妹妹妹夫、外甥、儿子构成的大家庭的爱护有加,对影星吴小姐若有似无的倾慕,这些都不动声色地在他坚信并着力维护的秩序底下缓缓推进。唯一一次例外是不忍对坏了规矩的交际花小六施以杀手,从而牵出了一场比时代悲剧更具幻灭的人性悲剧。
程耳在搭建秩序上是狠狠下了一番功夫的,尤其注重通过对日常生活画面的还原来完成。片中大量的场景和对白发生在餐桌上,生煎馒头蟹黄包等沪上美食不一而足,从上海人在餐桌旁举手投足的雅致,到一餐一饭的考究,每一个细节的描摹都像是楔入秩序框架里的一根钉子,它们共同撑起了一幅时代底下的上海浮世绘——不管是爱欲纠葛还是帮派仇杀,精致的生活都不能乱了方寸。但其实有点残酷的是,这样精心营造出的典雅与庄重,正是为了放大当闯入者破坏秩序时产生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随着阴谋浮出水面,程耳开始大量采用俯拍的视角,尤其是陆先生拒绝与日本人合作而惨遭灭门一场戏,我们跟随着程耳冷冰冰的镜头逐一扫过那些横陈的尸体,伴随着背景配乐,仿佛眼睁睁看着一种秩序轰然倒塌,上海的浪漫以及与之相关的全部想象亦随之崩坏。导演通过在视觉上呈现毁灭,完成美学意义上的消解,至此抒发了对那段历史和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悲悯之情。陆先生后来的复仇其实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惨胜……
该片完成度较高,很大程度得益于对人物的精雕细琢。更难能可贵的是导演并没有疏于对辅助人物的关注。片中闫妮扮演的王妈堪称通过角色挖掘演员潜力的典范。这个小人物将小事上的精明和大义面前的忠节并存一身,演绎出了那份专属于上海的平和与坚韧。还有杜江扮演的“童子鸡”,把一种不经世事的呆萌和与之相对的欲望与残忍都表现得那么生动。这个人物是很有戏的,若不是囿于篇幅完全可以独立生出一条线索。袁泉扮演的影星吴小姐是个既古典端庄又有情有义的上海丽人,其实彼时银幕上的电影演员大多如此,和今天的一众明星大腕那股子不近人情的艳俗气完全不同,这也算是导演关于呼唤品格重塑的一笔小小的抒情吧!
作为一个日渐成熟的电影人,程耳在本片中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着向经典致敬的冲动。全片最精彩的一场戏也就是发生在日本妹夫的居酒屋中的乱战,其镜头调度和气氛渲染都十分鲜明地指向昆汀的《无耻的混蛋》中,盟军与德军在地下酒馆里剑拔弩张的桥段;还有小五在车站欲与变节二哥同归于尽那场戏之前的气氛铺陈,也能清晰地看到布莱恩·德·帕尔马《铁面无私》中那段彪炳影史的车站激战戏的影子。当然,最直观也是略嫌粗糙的一次是在全片结尾的最后一个镜头,陆先生到达香港之后,在安检处接受盘查,一生跌宕的上海滩大亨终于第一次高举双手,任人摆布,这是无奈的缴械还是彻底的放下,也隐喻着上海这座饱经离乱之城的遭遇。这一幕与《喜宴》中李安的最后一镜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郎雄那一举让人看到的是关于消融东西方文化隔膜的新生希望,而葛优的这一举示人的却满是繁华落幕后的无尽苍凉,以及程耳亲手肢解整个罗曼蒂克过程里的最后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