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2月29日,是大提琴泰斗卡萨尔斯诞辰140周年的纪念日。在每个爱乐者心中,他似乎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平日里,我隔段时间就会翻出他的唱片来听听,他于我而言,就像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邻家老伯伯。前日,偶然看到他的资料,他生于1876年,屈指算来,竟比我大了整整100多岁。能听到100多年前的前辈拉琴,真是有福了。
我们常说某位艺术家,“生”得好,“死”得也好。梅兰芳、程砚秋如此,卡萨尔斯也是如此。生,卡爷爷不仅拓宽了大提琴的演奏技巧,提高了大提琴的地位,更是赶上了录音技术大发展的时代。从他壮年开始,一直到去世,留下了数不清的唱片。把他最好的状态都记录了下来,供后人瞻仰、学习。二来,就像画家一样,不仅手里要有“活儿”,还要有“故事”,张大千、凡高、毕加索莫不如此。卡爷爷同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13岁那年,偶然在一家小古董店的角落里,发现尘封100多年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手稿的“传奇”,已经被人广为传颂。三来,他毕生热爱和平,和法西斯战斗终身,获得过联合国颁发的奖章。死,卡爷爷活了97岁,带出一大批优秀的学生,近90的时候,手也不抖,还能到处拉琴。
说实话,上大学的时候,却对他毫无感觉。那时,刚爱上古典音乐,按着《音乐圣经》的指导,也郑重地买来他拉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EMI版)。回家一放,单声道唱片的“炒豆声”哔唎波咯,像极了黄梅天时断时续的小雨,大提琴声夹杂在这恼人的“雨声”中若有若无,忽明忽暗。什么玩意儿?怎么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束之高阁了。
人生如修行,中年之后,似乎才慢慢“品”出点味道来。近几年,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他的琴声了。
有的音乐,像一团炙热的空气,烫人。有的音乐,是一片温柔的海水,把人淹没于无形。有的音乐,却是啄木鸟的长喙,时不时啄你一下。还有的,你听了也白听,你视它为空气。卡萨尔斯的琴声,却像当头泼下的一大桶冰水,猝不及防,却醍醐灌顶。
对于特别钟爱的曲目,我会不厌其多地搜罗各种版本,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以下简称《大无》)等等,我见一张买一张。巴赫的《大无》,有人列过六七十个版本,我大概听过三十几种,听来听去,还是最喜欢苏联沙夫兰、英国杜普蕾和西班牙的卡爷爷拉的。宋词分“婉约”和“豪放”两派,《大无》的各种演绎,也庶几近之。“婉约”如法国富尼埃(DG版)、苏联罗斯特罗波维奇(EMI版)等人的处理,也别有一格,轻手轻脚,轻描淡写。我内心还是偏向于“豪放派”,特别喜欢的三者,加上法国麦纳迪、纳瓦尔等等皆属此派,都是粗粝、厚重,像是从生命最深最低部发出的吼声。
我一度很怕听卡爷爷的《大无》。大提琴声,像时光一样,缓慢地蚕食着一切美好的事物,把生命中贴恋着的美好,统统都拉走似的。心乱时,听《大无》,更乱了……后来想想,自己也笑了,它像一面镜子,原来照出的是自己。
当我为某些幸运的小事欢喜雀跃时,听卡萨尔斯的《大无》,它就是一面《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让你在看绝世美女的同时,也看到一副枯骨。这是在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当我悲伤绝望时,他默默过来安慰我,悄悄地对我说:想开点,生命即是如此……
我喜欢的这三者,呈现在我面前的,似乎已经不是简单的音符和乐句,而是一种呼吸,一种挣扎,一种切肤之痛。我听杜普蕾拉的《大无》,一直觉得她是在心有不甘地不停追问上帝:“为什么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涕泪长流,跳脚撞墙,哀嚎不已。沙夫兰的《大无》,却是闭起眼睛、默默忍受:“算了,别问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换成卡爷爷,他冷冷地缩在角落里灿然一笑,双手一摊:“生命原来就是这样,无悲也无喜。”
卡爷爷的巴赫,满眼的残山剩水。像是长长的《富春山居图》,原本好端端的苍茫葱郁,却被投入火盆,付之一炬,又离奇般地被拣出,百转千回,虽然火痕累累,远山近黛却依旧亘古耸立。
他又像我在麦积山见到的古佛,隔着重重铁门,洞窟小而幽暗,历经千百年的尘世磨难,手掌、衣袂均早已残破,但他依然露出谜一般的永恒的微笑……
卡爷爷,因为有你,音乐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