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去上大美术学院参观了“陆康印象——陆康书法篆刻展”,展板中一张老人的相片吸引住了我,也勾起自己四十年前的一段回忆。
那年“文革”才结束,文艺的春天还未真正降临申城,我蠢蠢欲动经常去外婆家借阅残存的所谓“封、资、修”小说,每次外公常常先要审视一番,生怕“毒草”对我产生不良影响,一次主动拿出一本郑逸梅的《花果小品》递给我:“这种书你不妨可以多看看。”顺手又翻了翻,不料书中掉下一张相片,我捡起问外公:“这人是谁?”外公回答:“我的老师陆澹安,是我二十年代在南市民立中学读书时的国文老师,也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我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人呢?”外公晃着头叹息一声:“你们这辈人怎么会晓得,解放后他们一帮‘鸳鸯蝴蝶派’全部受到了批判。”外婆在一旁插嘴道:“陆澹安结棍来兮的,大书《啼笑因缘》《秋海棠》都是伊写的,我全部听过的!”外婆是苏州人,满口的吴侬软语,她说的大书是苏州评弹中的长篇弹词,我立刻反驳:“不对!《啼笑因缘》是张恨水写的,《秋海棠》是秦瘦鸥写的。”
外公摸了一下我的头算是对我的认可,接着补充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确实是陆澹安根据他们小说改编的弹词,旧社会里他办过杂志,写过侦探小说,当过中学校长,还做过电影编剧和导演,认识好多女明星呢。”我一下提起了兴趣,又问:“那他现在还在吗?”“当然在喽,不过不是经常联系,66年师母去世的时候去过一次溧阳路,以后大家都倒霉了就不走动了,中间只来过一封信讲他女儿从美国回来探亲的消息,现在应该还是住在东洋人造的花园洋房里。解放前他在文庙街的敬业中学教书时离我这里蛮近,没课的时候倒是经常来,翻翻我的藏书,聊聊书画,他还写得一手欧字,好的没话讲,跟你外婆也很聊得来。”外婆接口发话了:“这话讲得酸溜溜的,什么叫很聊得来?阿拉都是苏州人当然聊得来,不像你这个广东人讲话鸡同鸭讲,人家人长得登样,穿得又山清水绿,讲话也像说书,真是噱得来不得了。”外公听了哈哈大笑,收起照片也结束了对话。我带着书离开了外婆家,刚才一番对话让我记住了陆澹安,也终于明白外公为我所取表字“澹厂”的深意了。
我伫立以观,如今相同的一张陆澹安的照片又出现在陆康先生的展览里,陆澹安晚年自号“幸翁”,而陆康正是陆澹安的文孙,幸何如哉!陆康幼承家学,精于书法而擅刻印,各臻其妙,堪称一门风雅。又以“此生只愿作闲人”为主题,展出其历年所作书法篆刻,是他迄今规模最大的一次个人艺术展,不光是个人之幸,更是家门之幸!
陆澹安原名衍文,江苏吴县人,号澹盦,后改澹安。早年毕业于江南学院法科,曾参加“南社”、“星社”等文学团体,先后任同济大学、上海商学院、上海医学院国文教授,涉猎领域甚广,包括电影戏剧、弹词说部、小说翻译、考据评论和金石文字均有染指,著述丰赡,而最终把他贴上了“鸳鸯蝴蝶派”作家的标签。陆先生莞尔:“人家说我是‘鸳鸯蝴蝶派’我倒感到骄傲和光荣,因为‘鸳鸯蝴蝶派’小说用四六骈体写的,其它派的文人未必能写得出来。再说‘鸳鸯蝴蝶派’总比‘乌龟王八派’好吧!”
敝箧旧藏澹安手泽多件,今仅存一联及诗册一页:“蛮触争雄已可怜,漫劳萁豆更相煎。即今高处不胜寒,愿作鸳鸯不羡仙。劫后神仙不值钱,而今鸡犬尽升天。何如幻梦成蝴蝶,消受庄生一觉眠。”诗借唐人卢照邻句,甘为“鸳蝶”而吐槽胸臆中之懑气:“畴昔治新文学者辄目旧文学家为鸳鸯蝴蝶派,因戏成两绝解潮。”诗书犹为精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