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头天晚上,几个才认识不久的知青,在土屋的油灯旁喝起酒来了。外边北风呼啸,还夹着零零落落的雪花。三杯两盏下肚,暖了身,却暖不起心。从城市到农村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大转折的第一天便拉开我喝酒的序幕。
几十年在酒里驱孤寂,增慰藉,深感此生唯一的伙伴非酒莫属。然而,也是因为酒,让我消解了人生的沉闷。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邻舍女孩方琦,想让四处飘零如断线纸鸢的我有个暂栖处,推荐去她的学校代课。那地方在皖南山区的边缘,她将我迎上了松竹茂密的岗峦上坡,泥城瓦房,有绕床的饥鼠,也有翻灯的蝙蝠,更有如怒涛翻滚般的松风,有了古代大诗人的境遇,伤感里便泛起一丝甜美。
每天两节课,完后无所事事,于是就沿着起伏延绵的丘陵散步,不时哼着小调,不时吐出诗作,看看袅袅升起的炊烟,心旷达了,神怡然了,再摘些山花入瓶,使屋里春光四溢,方琦和一位朱姓女教师连同我的三人行,极具牧歌情调。
春天多雨,晚上听着打窗的淅沥声,煤油灯下,温一大杯黄酒,三人对酌,酒酣之际,愉悦地倾诉。酒边的交流,自然而深切,真实的,诚挚的感情也不断上升。那年,二十三岁的方琦和二十八岁的我私定了终身。酒或许有着媒介的作用。
婚后在上海,虽然家境不富裕,因为有酒,所以也滋味十足,那时豪情多,朋友也多,方琦的烹饪手艺又相当了得,打牙祭的隔三差五来,可以说少有虚日。喝不过量的软酒,损不了夫妻的感情,我们与酒暂时相安无事。
其实,我们与世无争的生活,很是充实。酒可以调节情绪,增加情趣,厮磨情意。微醉薄醺之际,精神的交往至为合拍。于是就有了酒后打油诗传递的家庭趣味。比如酒后说起往事,不胜感慨之余,信口道:“耳贴首俯对悲欢,天路苍苍心路难,岁月蹉跎容易过,浮名总在手中翻。”又比如双双倚窗看雨:“彤云密布现嵚崎,路暗林昏飞燕低;带雨长风天未起,倚窗闲看水淋漓。”方琦深谙茶道,我便传诗曰:“龙井香传不老春,碧螺一片意清凉;家家佳茗何以堪,妙品从来追妙心。”掺和一点小酒,生活中触处成春,世界也随之美好。有道是:“置庐在人境,不闻车马喧。心若能闲定,狂浪成微澜。屋室三间大,厅堂两面宽。一橱藏古今,四壁生云烟。好音凭耳赏,好书随手翻。舞文又弄墨,聊写胸中山。偶然朋友至,酒边有笑谈。入夜依枕卧,耳语成神侃。斋名曰恢恢,心灰意且阑。人生机心息,放眼是江天。”
或许是因为有了点画名,有了点文名,外出喝酒的机会便多了起来,白酒成为主打喝品,酒量也与日俱增,往往不醉无归,渐渐酒名盖过了画名,文名。酒徒变成酒鬼,尽管好心人把鬼改成仙,其实,哪有酒仙啊!神仙是喝不醉的。
酒后夜归,方琦不敢入睡,常常陪伴到天亮,她怕醉后身体或会有闪失。我竟冥顽不化。后来,就有了酒闹。酒闹的方法很简单:以身施教。一天,她当着我的面喝了两瓶半黄酒,几分钟后就入醉乡,而且醉得呼爹叫娘,胡话连篇,弄得我也睁眼伴她一宿。在酒席上,劝酒不听,她就端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我于心不忍,就妥协,就投降,就与她定了城下之盟。城下之盟规定了酒量:白酒三两为准,合黄酒一瓶或红酒一瓶,没有上限。有诗为证:“酒能助我兴,又能撩我情,不期每过分,大醉成酩酊。且伤健康体,复损灵巧心。娇妻劝适量,好言见殷殷。今后勿贪饮,过则善难称。白干三两可,黄酒止一瓶。微醉无穷意,薄醺最可人。”这打油诗,实际上是有韵的检讨书。
方琦离世一年了,一年来我基本遵守这个饮酒准则,或有过,也是情不自禁。酒伤身体,无尽的怀念时时伤着心,想起酒闹的情形,更是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