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校园里,常看见墙上的讣告,那都是些沉痛的宣布,告诉你,又有一个名师或者非名师离开了,不会再在这校园里行走。
去年十月,我在校园里走着,听见孙老师在远远的文苑楼前喊我,我走过去问什么事,他说,一月份的时候,他在巴黎,托密特朗图书馆一个小青年把他的手机号告诉我,小青年认识我女儿,想约我喝咖啡,我怎么没有打电话给他?我说,没有收到啊!于是我们就聊了会儿巴黎的冬天和阴沉沉的天气,还说,如果下次有机会同时在巴黎,一定要一起喝咖啡。孙老师是国家重点学科的领衔教授,在比较文学里很有位置,精神一直抖擞,可我不知道,他那时其实已经癌症晚期。
他艰难地度过年底,走进新年,春天还没有真正到,名字已经在墙上的讣告里。他对学校是重要的,对他的学生也重要,总听说他对学生有严格的要求,可他对我而言,留下的更是一次途中的交谈和一次咖啡相约。我和他不是一个学科,可是我敬重他的专业成就,敬重他的学术名声,也很感谢他在巴黎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托人带电话号码给我,于是,这便成为我看着墙上时很温暖的难过和想念。
陈老师教古典文学,当知青时和我在一个农场,其实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他,他舅舅住在我家隔壁,他偶尔会来舅舅家里玩。他舅舅是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他长得像舅舅,也是高高大大。但是我没有告诉过他小时候看见他的印象,也没有告诉他,在农场,我经过他的连队,突然看见他高高地挑着担子一丝不苟地从大堤上走过,我都没有告诉,我们就这样同在一所大学,一个文学系,他讲他的文学,我教我的文学,偶尔交谈,是问问他舅舅身体好吗,他表妹好吗,她表妹是我的小学同学,别的都不说,淡淡地交往。他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墙上,吓我一跳。后来别人告诉我,他是在学校组织活动,夜晚娱乐,唱着歌倒下的。旋律还在优美进行,他却很飘逸地失去知觉。他嗓音很高亢,为人也热情、大气,生命唱着歌猛然停住,也属于十分优美了。
我当知青时,因为有点儿会写作,被借调到《汉语大词典》编写组去。那是中国现代最大规模的一套辞书,名教授云集,那些名教授被“文革”作弄,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参加资格,个个小心翼翼,埋首于撰写,没工夫,也可能没兴趣和我们说话。其实他们也的确没什么可以和我们说,我们几个都是知青,是被借调来当成象征的,意味着,这样的辞典和大书籍工农兵也有资格参加。
我们在一个单独的房间看鲁迅的书、茅盾的书、郭沫若的书……从里面选择我们以为有用的词汇,写到卡片上,供教授们编写参考。
李老师那时只是个助教吧,他右手不好,写字用左手,可是左手写的字很漂亮。他是教语言学的,也在参加编辞典,他应当是除我们之外最没有“资格”的一位编写者,而那些被“文革”作弄过的名教授,无论如何,一旦进入了专业和学术,就总隐隐地显出了地位和权威,很多时候还显出无庸置疑。
李老师和我的交往是从向我借钱开始。他孩子多,经济紧张,每个月过了二十号就来向我借钱。他轻声在门口喊我一声,我走到走廊里,他便凑在我耳边很局促地说:“小梅,你能借五块钱给我吗,我买点饭菜票,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你。”我二话不说就借给了他,那时我每月工资是三十三元。李老师每天中午都是第一个去食堂,买两个馒头,一碗汤,大口地吃着,我总是坐在别的桌上,不好意思走过去,让他看见我在看着他的饥饿。
五号一领了工资,他就来还我,谢谢我,我说不要谢。差不多持续了一年多。后来恢复高考,我初中毕业,根本不知道怎么参加高考。高考要考作文,我就写了篇作文给他,请他帮我打个分,看看这样写可以吗?过了一天,他把作文递给我,仍旧是用借钱的轻声语气告诉我,写得很不错,应该可以得九十分的。
后来我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和李老师在一个系,渐渐成为作家,他好几次对我说,你出了很多书,啥时候送两本给我读读。我答应了,可总是我带去了却没遇见他,遇见了,又忘记带,最后没有送成。直到看见墙上他离开的消息,我才批评自己。他给过我一个多么重要的分数,让我信心十足,我去考试时,心里想的就是,李老师说我可以得九十分!
李老师给我的九十分已经不朽。虽然他不是名教授。虽然很多讣告里的都不是名教授,但是他们都是一所大学的墙,围起着牢固,围成学问,无人推得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