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文革”已经进退维谷,紫砂行情仍在低迷中徘徊。暮秋的时候,有消息自北京来,在周恩来总理回赠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的国礼中,选中了一件别致的礼品:可心梨式紫砂壶。它的作者,就是近代紫砂巨匠朱可心。
这一年,朱可心已经68岁。人们纷纷前来祝贺他,他只是平淡一笑,历经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他早已做到了宠辱不惊。
朱可心擅长紫砂花器。他家道贫寒,成名却很早。1933年,他制作的紫砂“云龙鼎”和“竹节鼎”参加百年一度的美国芝加哥博览会,获得了特级优奖。那时的艺人突然获得一个国际大奖,就像用小鱼竿从河里拉上来一条大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朱可心一直以为搞错了,后来得到奖状,才如梦初醒。
竹节鼎,乃是焚香之器具。鼎身取一节竹段样,清晰而有致;四周浮雕竹叶,三只鼎脚仿两根细竹盘曲而成。鼎盖用镂空竹叶制作,三根竹节分衬其中,一枚古钱饰于中心,鼎的背面居中镌刻着“万年宝鼎”四个李斯小篆。此鼎清韵流溢,高古而典雅。若燃香一炷,袅袅清气,梵音悠远。在送往美国参展前,此鼎曾在上海蓬莱市场预展,时逢宋庆龄女士来观摩,见到竹节鼎,如逢故友,当即以500英镑预订。此鼎获奖后,宋庆龄更是高兴,在她看来,获奖的不仅是朱可心,还有她的眼光。
云龙鼎的构造一样可圈可点。龙行江湖,风云际会,这些中华民间的吉祥文化符号,在朱可心的精心设计下,变成壮丽非凡的画卷,在一只紫砂陶鼎上演绎着传奇:层层波浪烘托着一轮红日,苍龙则在水面欢腾跳跃,天际祥云缭绕、五彩缤纷。温暖的大俗大美,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民间艺人的想象力与表现力,常常让学院派的先生们感慨不已。
朱可心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文人书卷气。其实他学历甚低,14岁的少年出门学艺,充其量高小毕业。他们那一代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执著、认真,所谓的凿壁偷光、滴水穿石,讲的是一种绝非急功近利的修炼境界。少时,以编织草席为生的父亲请风水先生给他取名凯长,旧时江南乡间,这个名字比什么寿根、金宝之类文雅多了,但他发蒙之后自己改名可心,乃取“虚心者,可师也”,“山中一杯水,可清天地心”之意。
解放后朱可心一直在感恩。他自比枯木逢春,真心诚意地为新生的政权歌德,新社会确实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尊严。他创作“云龙壶”,就是为了表达自己“鲤鱼跳龙门”的心情;他还特意创作了一把“万寿壶”,献给毛泽东诞辰;之后创作的“报春壶”,则与毛泽东的咏梅诗有“唱和”之寓意;他还把毛泽东的诗刻在壶上,反复地表达着一个草根艺人的虔敬心迹。“彩蝶壶”的造型与线条非常浪漫抒情,从壶型看,取花香蝶至之意,花蕾结于盖顶,蝶扑于花蕾之上为盖钮,以简托繁,有壶静蝶动摇藤卷叶之势。实际上它折射出了朱可心的“心随蝶儿上九天”的喜悦心情。
平心而论,上世纪50年代,人与人的关系比较简单,紫砂艺人都在厂里拿不高的工资,所作之壶全部归公。紫砂界就像一个金字塔,大家的才情和手艺都在那里摆着,你知我知;那时紫砂壶几乎没有民间交易,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拍卖会、博览会;没有今天这样名目繁多的职称与奖项;没有人因紫砂而发财,所以也没有代工、枪手、壶贩一族。不用功的紫砂艺人很快会被淘汰,因此谁也不肯落后。七个颠沛流离的老艺人聚到了一起,漂泊了半生的心终于定下来,他们一边创作一边课徒,日子过得非常踏实。为什么今天的人们一说起那个干净的时代,就会肃然起敬?实在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