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一位在他离开人世之后,被一些人称为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世界的伟大诗人。如果在天之灵有知,他很可能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奉承。昌耀经受的人世寒风、酷雪与寂寞太多,即便他很清醒,也无法抵御这些重荷。我只在这里提供一件用昌耀自己话说“小菜一碟”的事,让大家回忆一些往事。
昌耀1936年6月27日诞生在湖南常德,他6岁时已经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唱抗日歌曲了。灾变意识从小就渗入到他的心灵,伴他一生;他10岁读高小,从14岁起他就已是一个不归的游子,以四海为家;1953年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负伤后转到河北荣军学校学习;1957年,他因一桩文祸在劳改营度过了21年的青春时光,并影响了他弟妹们一生;1978年他从牢狱出来时已经42岁了。昌耀是2000年3月23日清晨7时,在肺癌的侵扰中,从医院三楼的阳台朝着满目曙光纵身一跃,到了天国。就是说,他在诗歌创作上取得的重要成就,是在他从牢狱出来后这20年里。那么,这20年他的人生经历到底怎么样呢?这个问题我很难说得清,只从我手头保存的他寄给我的三封信件中略见一斑。
这三封信起因于昌耀的诗集《命运之书——昌耀四十年诗作精品》的出版。实事求是地讲,我和昌耀并不熟悉,但擦肩而过的机会不是没有,主要的是缘分不到。我喜欢他的诗,却一直没有一本他的诗集。缩短这种近在咫尺的遥远距离,就是这本《命运之书》。1994年初,我现在记不得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昌耀要出版这本诗集,而且知道他担负着包销任务。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去10元购书款,求他签名赠书。我是2月28日写的信,3月25日收到他的回信,两封信。一封是他起草的向所有购他诗集的读者公开信,油印。另一封是他专门给我写的信,手迹。时隔5个月后,他包销诗集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8月25日,他又给文友写了一封公开信,是感谢也同时告诉大家:“我还要向读者朋友作一广告,拙作《命运之书》尚有五百册可售,欲购的朋友们可于近期直接向我邮购,每册十元。”
昌耀在信中诉说为了出版这本诗集所承受的诸多甘苦。他的公开信主要是感谢认购者对他的理解和支持,他写道:“对于一个拼作‘孤注一掷’的诗人,在这一征订过程中,我每日都能够从‘寂寞新文苑’的诸多朋友尚默然于心的对于诗的高尚追求感受到信念和力量,感受到一种净化了的人生意义……我在为拙著征订写的广告词里就曾提请人们要防止误吞钓饵‘上钩’(于今骗局何其多),请读者三思而后再预订我的书,但我的叮嘱实属多余。许多朋友是这样明白地声称:他们甘愿为我而上钩。”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一本书的出版历时两年,在当今一些能人看来,可能传为笑谈,因为——那不过是‘小菜一碟’何至于如此劳神。对于我来说,却是兢兢业业的奋斗。我不妨略略说及这中间的门道:先是‘奋起’——公开征集读者,然后是奔走于意识形态主管部门,求得首长鼎力协助,然后是跑出版社。写‘保证书’签订‘包销合同’,然后是跑排版车间、校对科、印刷科、发行科,等等,一环套一环,每一环节都要亲自跑到并见出成效,不然会在一些关键环节‘卡脖子’。也正因为在一些关键环节‘卡脖子’,日子就无限延搁了。若以这些时间与精力用于小说创作,没准已写出一部长篇。旷日持久的折腾,让我感到一些疲惫。”
在摘录这些文字时,我的心也跟着昌耀一起疲惫。谁能想到一个6年后被人称为“伟大诗人”的昌耀,竟然为出一本诗集如此疲于奔命。
如今,昌耀的《命运之书》及他的信,就摆放在我的书橱里,见书思人,我心酸酸的。命运,一个伟大诗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