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9日,92岁高龄的著名华裔艺术家赵无极先生在瑞士与世长辞。
1986年底,我有机会赴法考察与创作。在巴黎工作的十七年中,数次遇见赵无极先生,他每次都面带笑容,平和而谦逊。一次我拜访他,给他看我在巴黎创作的一些作品,还带去一本上海人美出的个人画册。他细心地一页页翻阅,然后说:“这些肖像画得很好,法国人现在画不出来。”又指着我的新作《宇宙人生》系列讲:“这一些画比人物更好,我很喜欢,你要坚持下去。”我再三请赵先生提意见,想得到些帮助,他抬起头笑着对我说:“画得再简单些,不要太复杂。”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单纯就是美,赵无极先生的作品看上去东西很多,气势很大,但实际上结构还是简单的。最简练的语言是最美的,何况艺术!简约和单纯这个概念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创作和生活习惯,实际上简单比复杂难,单纯就是美。
赵先生是江苏南通人,从少年时就燃起了探索西方艺术的激情。十四岁考入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但不满学院式的传统教育方式,时有叛逆的举动,二十七岁便由上海乘船横渡大西洋,历时四十六天到达法国马赛港,再转辗北上到了巴黎,实现他探索西方现代艺术的梦想。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巴黎正是现代艺术发展的鼎盛时期。当时正值二次大战之后,欧洲人十分厌恶战争和虚假的政治空气,艺术上欲求变革以营造新的世界。于是一批叛逆的青年在法国形成了一股抽象表现的作风,旗手是俄国人康定斯基。从上海迟来的赵无极带着东方人新鲜的血液加入了这支浩浩荡荡的抽象艺术大军中。
六年中他开了几次个展,卖出一些小画,但他并不满足于出售作品,而要彻底改变自己。后来在保尔·克利的影响下,经过潜心的探寻和实验,画面上传统的形体渐渐消失,呈现出简单的符号及元素:教堂、船只、伦敦桥变成了几何形体,色彩和氛围也显得朦胧,他的画逐渐被西方承认。1956年起,他的新作出现了甲骨文与东方的独特气息,一年后的作品更坚实地向东方的气韵和神秘主义迈进。六十年代是赵先生艺术的成熟期,作品以创作的年代命名,按他的讲法,有了题目,就会限制作者甚至观众的想象空间。这段时间他开始更注意画家心灵与广袤宇宙的对话。西方评论家说他受明清范宽、巨源的影响,赵先生当时予以否定,但在若干年后的一次访谈中,他还是面带笑容地回说:“我的作品是受中国画很大的影响。”七八十年代迎来了他的巅峰期,作品气势磅礴,挥洒自如信手拈来,多有神来之笔,到了物我交融之意境,此时三联画、四联画,三米、五米的巨作陆续诞生。九十年代也有不少杰作,如《向莫奈致敬》《1993年2月7日》等。有时赵先生也搞一些水墨抽象画,但大都在他身体疲惫或情绪不佳时所作。当他的第二位夫人故世时,便用水墨这种自由的形式宣泄他的悲伤和孤寂情绪。艺术是情感的产物,在赵无极先生的画中,历史地印证了这条艺术的真理。
在重读赵无极先生的艺术人生及回忆录后,我发现他有个“之”字形发展的轨迹,即反叛、吸纳和创造;亦即东方、西方、再东方。二十世纪中期美术史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历史,东方人向往西方,西方人关注东方,马蒂斯、高更和梵高等一批优秀的画家不断吸收东方的表现方法,作画时用散点透视、平涂、带有东方特有的线条和装饰性。克利姆特的画室中间贴着刘关张的年画,马蒂斯竟称自己是中国人!这股东方文化的旋风大大影响了赵无极先生,在巴黎研习多年的赵无极具备了西方传统的科学方法和理性精神,受到现代主义影响的他,内在的东方文化和禅意冥想又涌上心头,变成一个有西方创造意识的现代艺术家,他十分自然地把中国老祖宗的文化精粹和西方油画技法拿捏在一起。他的艺术回归是必然的,但如果赵无极先生不到巴黎去,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正如法国评论家皮埃·施耐德所说:“西方将他从东方解放,东方将他从西方拯救。”其实林风眠、朱德群、吴冠中和熊秉明等艺术家走的都是这条路,他们都是东西方文化结合的典范。
赵无极先生与世长辞了,但他留下的大量经典的抽象艺术作品,包括他的艺术思想和人生经历,都是华人乃至人类一笔巨大的财富。我们将永远缅怀这位世界优秀的华人艺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