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教育,尤其是孤儿的领养和培育,在欧洲有着约千年的悠久历史。中国也有这方面的善举传统,如善堂、贫儿院、育婴堂等等,佛教中也有类似的举措。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是这两种文化的交融和继承,它的很多老师都由中国人担任,而建筑和培训模式则和欧洲的一些孤儿院非常相像。当时国内有很多类似作为慈善事业的职业教育机构,像曾铸、曾志忞父子于清末创建的上海贫儿院就是一个典型。这类学校由于基本是免费收纳学生的,开支很大,主要精力要放在募捐上,还要有和社会各方面打交道的能力,开办时间都较短,很难形成一套比较系统的教育体系。这方面,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有其独特之处,拙文尝试略作剖析。
壹 教育体系和培训模式
职业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养出自食其力,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土山湾在这方面有一整套完善的制度,可以说做得比较成功。他们接受的孤儿,在6岁前由育婴堂的嬷嬷负责抚育,兼授一些学前教育。大约从7岁开始,孩子有了性别意识,男女便分开教养,女童进圣母院学习,男孩则进慈云小学读书。读完初小和高小,有了基本的文化知识,能够识字算账,读报写信,年龄也到了约12岁,这时则根据本人的天赋、志愿及需要,分配进孤儿院的各个工场:画馆、印书馆、木工间、五金工场等等。在那里一般要半工半读6年,大致分两个阶段,前两年读书多一些,后四年则以学手艺为主。六年满师出来就是一个合格的工人或艺人了。成年满师后,院方对孤儿的人身和恋爱的自由不予干涉,但如需要院方介绍,孤儿院则愿意提供帮忙:孤儿提出要求,孤儿院为他们择偶配婚,一般多是圣母院中的女孩。双方见面后如没有意见,孤儿院和圣母院会分别代表男方和女方提供钱款和嫁妆的帮助,供他们在叙伦堂举行婚礼,并在五埭头(土山湾对岸的三角地区域)安排住房,租金则比外面要便宜。院方还允许孤儿们根据自己的意愿作出选择:是出外闯天下呢,还是留在土山湾凭手艺吃饭?从文献资料和采访老人的情况来看,后者似乎略多一些。留在土山湾可说是比较保险的选择,因产品畅销,凭手艺吃一碗安稳饭,养家糊口应该没问题;外出闯天下则可能有风险,是不是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有没有前途?这些都是未知数。当然,以土山湾培养出的手艺,找份养家的工作并不难,至于是否能闯出前途,则要看个人的天分和努力了。
贰 知识技能的教育融合
知识教育,以国文学习为例:
慈云小学这个名字的出现不过是20世纪40年代的事情,但类似这样的机构存在却历史悠久。大约从1864年孤儿工艺院迁到土山湾时起它就初具雏形,院方建有教室,向孤儿们教授中文、算术、历史、地理和法语等课程,为他们今后的工徒生涯打下文化基础。辛亥革命以后,随着国民学校教学制度的正规化,慈云小学也逐渐顺应潮流,设置了国文和数理化课程。这里,仅以一套出版于1914年7月—1915年2月的《国民学校国文新课本》为例,来管窥当年土山湾教育的点滴。这套教材由《圣教杂志》社编辑,土山湾印书馆出版,全书八册,共四百课,收录3400个生字,供学校八年使用(四年初小,二年高小,二年半工半读)。“课文之长短,因学年而递增;学说之深浅,因程度而差别”(见《编辑说明》),如第一册课本仅收243字,笔画全部在十划以内,每课生字仅二三字到七八字。第二册课本则增加了联字、造句的内容。八册课文由浅入深,逐步递增,如初小课文有“开学”“国庆”“游戏”等;高小课文有“敬老”“军人”“春秋战国”等;半工半读阶段课文有“货币”“预算”“孝悌”等,几乎每课课文都配有插图。宗教内容也有一些,如“教友模范”“中国教区”等,但所占比例很小。由于这些课本历时百年,现在已非常罕见,这里谨略选数例,以见一斑:
■ 贺年(选自第三册)
元旦日,姊与弟,衣新衣,集堂前,向父母贺年。父母谓之曰:汝等比旧年,又各长一岁,当更有志气矣!
■ 地图(选自第四册)
师指一地图示学生曰:汝等观之,此我中华民国之地图也。我中华位于亚洲之东南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物产之富,甲于全球。尔小子其各以振兴祖国自励而努力求学焉!
■ 车(选自第六册)
车,交通之要具也。两旁有轮,轴贯其中,行时,上下旋转,循环不息。
车之式不一,其用亦不同。或以人推,或以兽挽。惟人与兽,其力有限,不能负重致远。近世新制叠出,于是有火车、电车。火车藉蒸汽之力,电车则藉电力,皆预铺钢轨于路,循轨而行驶者也。
从这些课文来看,文字都处于从文言向白话过渡的阶段,半文半白,留有浓重的时代痕迹;内容则与时俱进,以灌输新知识为主,且简明扼要,图文并茂,能适应文化程度不高的孩子的需求。如果和同时期的商务印书馆及中华书局所出课本作一比较,当是很有意义的事。
技能教育,以画馆教学和《绘事浅说》、《铅笔习画帖》为例:
土山湾的技能教育,讲究实用,非常注重基础。老师水平很高,执教认真,使用的教材和教具也很先进。以土山湾画馆为例,教画的绘画范本、碳棒、颜料和画布等等大都从国外进口。课程严谨,整个学画过程长达六年。学生入馆仅练习画线条就要学半年,从直线、横线、斜线一直到弧线、圆圈,要能用粗细、深浅、疏密等不同的线条画出物体的形状,特别是要画出物体的质感来。等线条画熟了,才开始画石膏几何模型,临摹宗教名画,学习钩稿、放大,其间,老师会带领学生到龙华、外滩、洋泾浜等处写生,也会请一些外面的画师进馆来教授国画。到第五年开始学水彩,有出息的,最后一年才让学油画,并练习画人体模特。一年考试两次,前三名有奖赏,颁奖时会请神父、修士到场,十分隆重。经过这样的严格训练,第六年毕业时才是一个合格的画师,对各类美术工作都能应付自如;至于是否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那就要看你的天赋和机遇了。画馆平时对外承接订单,山水、花草、人物及宗教故事画等均可受理,按画件的尺寸大小和难易程度定价。画馆制度规定,学徒期间有少量津贴可拿,满师后则可计件享受薪酬,大致比例是学徒和画馆按画件定价二八分成,成为画师后这个比例则倒过来变成八二。
刘德斋从1880年到1912年长期执掌画馆,既亲自教学,又管理协调,做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为画馆的稳定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他还十分注意总结教学经验,主持编撰了不少著作,我们今天知道的就有:1887年出版的《道原精萃》,收录图像300幅;1892年出版的《古史像解》,收录图像107幅;1894年出版的《新史像解》,收录图像103幅。这些作品均由刘德斋率领画馆师生绘制,它们代表了土山湾画馆全盛时期的神采风貌,并已成为后人考察画馆的珍贵文献。其中尤以刘德斋亲自编写的《绘事浅说》和《铅笔习画帖》最具代表性。前者分两卷,后者有三册,1907年春秋之际由土山湾印书馆正式出版。和《道原精萃》等书不同的是,这两种书并非是宗教历史书的插图,而是完全为画馆教学而作,是正规的美术教材,故而更具有文献价值。《绘事浅说》第一卷叙述习画宗旨及用笔诸法,如把笔法、画线法、分色相、画方圆、绘图设问、花卉起手法等。第二卷则详细解说人物身体的构成和比例及具体画法,如头部、五官、手足、全身、表情和人像作品临摹等。《铅笔习画帖》第一册是诸色线条和各种花纹的示范,第二、第三册则是人物各像的示范。此二种书合起来使用,就是一套完整的美术教材,实用性很强。
教科书是根据教学大纲编写的教学用书,是师生教学的主要材料,考核教学成绩的主要依据。我国普通学校中小学美术教育,自1904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第一次肯定了图画科和手工科在学校教育中的地位后,经过多年实践和改良,形成了具有一定特色的教学体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不但能从《绘事浅说》和《铅笔习画帖》这两套教材中得以窥探土山湾画馆当年的教学情景,而且从时间上说,它们也很可能是近代由中国人自己编写的最早的比较完整的美术教科书,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历史意义。
叁 孤儿毕业后几种出路
根据文献,从1864年到1934年这70年间,土山湾收养的孤儿在3000人左右,其规模日益扩大。如果仅就自立成才方面来讲,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教学体系是成功的;它们生产的宗教和世俗产品也很畅销,当时的团体机构和富裕家庭等,都乐意使用它们的产品;国外的团体和个人特地慕名来采购的也不在少数。值得一提的是,从清末开始,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作品曾屡次参加国内外的博览会,每次都获奖而归。这方面,它们是先行者。土山湾培养的孩子,留下来工作的人数不少,他们大都一技在身,能够育儿养家;一些手艺高超的,在1949年后很多成为了印刷厂和教育界、工艺美术界的技术骨干,发挥着重要作用。
此外,在西方文化熏陶下,土山湾的孩子们眼界开阔,启蒙较早,对世界的认识比较完整。以画馆为例,从1852年初具规模起,土山湾画馆近百年间培养了大批美术人才,有的更成为影响美术史的风云人物。如刘德斋学艺于画馆,又传递艺术薪火,执掌画馆三十余年,不但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还和任伯年、沙山春、周湘、张聿光等知名画家多有接触,对海派艺术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被誉为中国早期传播西方艺术的杰出教育家。刘德斋的早期学生安敬斋,能画一手好画,后因工作需要,从事印刷和摄影,他引进创新了珂罗版印刷,他于晚清民初拍摄的几万张照片,都对上海的早期文化产生很大影响。刘德斋的晚期学生徐咏青的水彩风景作品名满天下,能媲美欧洲最高水平,被誉为中国第一代水彩画大师。徐咏青先后在上海、香港、青岛三地授艺教学,培养了大批艺术种子,对三地的艺术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安敬斋的学生张充仁,勤奋苦学,很早就享有名声,上世纪三十年代留学欧洲,学成后归国创作了大量作品,是现代中国的雕塑圣手和水彩画大师。他还创办充仁画室,培养了很多著名画家。当然,外出闯天下的土山湾孩子并不都像徐咏青、张充仁这样作出大成就,享有大名声,他们更多的是在教育文化岗位默默耕耘,培养艺术的种子,如王小宝在上海震旦学院教授美术,王希贤在浙江瑞安中学教授绘画和风琴,沈兆加在温州师范学校教授美术和音乐,他们每月工资能拿到二十多元,时在清末,这是一个白领的收入水平。他们可以说实践了土山湾培养孤儿的目标——能够自食其力,也对社会有所贡献。土山湾的艺术薪火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既培养出了很多知名人士,也熏陶了周围的艺术环境,产生了积极影响,对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