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之间还有他与她
徐志摩与陆小曼本是天造的爱侣。两人都有天纵英才,徐是大家公认的诗人,而陆小曼上世纪30年代在女画界已经小有名气,中国的第一个女子美术家团体“中国女子书画会”在上海酝酿成立时,她就是发起人之一。两人性情也是一派天真浪漫,热爱文学艺术、热爱美好事物;待朋友也豪爽大方、颇具侠义之气。
但二人世界的浪漫缱绻,好景不长。两人虽性情相通,生活的琐碎真实却令爱情的罅隙越来越宽。小曼好奢华,徐志摩尽力而为,同时在东吴大学、上海法学院、南京中央大学等处兼课、为文,月收入近千银元(注:当时一名警察的月薪为8银元左右)仍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徐为爱人的辛苦奔波,也使得自己陪伴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小曼却是不甘寂寞的,她的身边需要爱慕她的星星的烘托赞叹。
清末名臣翁同龢的嫡孙翁瑞午,就这样冒了出来,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标记。小曼与他的暧昧关系,直接影响到她与徐志摩的新婚姻。这看起来好似是徐志摩对于王赓的伤害所得到的报应,因为翁瑞午本是徐、陆二人共同的朋友。
翁瑞午出身名门、品位不俗,还是专业“票友”,且有一手推拿好功夫,这对于感情丰富、喜欢热闹又体弱多病的小曼来说,每一样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自认为开通的徐志摩并没有太阻拦翁瑞午和小曼接近,他相信小曼会有自己的分寸,就像他自己与凌叔华、林徽因保持亲密来往一样,不过是君子之交。但翁瑞午与陆小曼,显然没有太多分寸感。他们两人闹出了大动静,让徐家在上海一时无法下台。小曼十分热衷看戏演戏,1927年12月6日,一个叫天马剧艺会的组织举行一场京剧票友会,上演的剧目是《三堂会审》,小曼饰演被诬谋害前夫的民女苏三。在这一天的演出中,饰演男主角王金龙的是翁瑞午,徐志摩为了让小曼开心,也在其中跑龙套。但徐并不喜欢这样,他曾在日记里写道:“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志摩日记》)但志摩的曲意逢迎并没有得到小曼的认同。
1927年12月17日,上海一份名叫《福尔摩斯》的小报刊登了一篇名为《伍大姐按摩得腻友》的文章,影射有关三人的绯闻:伍大姐指陆小曼,文中的余心麻和洪祥甲则为徐志摩和翁瑞午。徐志摩为声名计,不得不将报社告上了法庭。后来该小报公开赔礼道歉,但陆小曼与翁瑞午的私情已大白于天下,让徐家和徐志摩十分难堪。但无论多少人怎样规劝,陆小曼都不愿意疏离翁瑞午。
翁瑞午擅长绘画、品画和医术,也算一个才子。但他吸食鸦片,陆小曼也因之染上了烟瘾。正是鸦片和翁瑞午自小习得的推拿术,令自制力弱、患有神经疼的小曼对他形成了依赖心理,不可一日稍离。对于抽鸦片,陆小曼曾写道:“喝人参汤,没有用,吃补品,没有用。瑞午劝我吸几口鸦片烟,说来真神奇,吸上几口就精神抖擞,百病全消。”小曼与翁瑞午开始同榻抽烟,不避外人。有次竟被来上海小住的志摩父母徐申如夫妇撞见,徐申如从此对小曼绝望,不再踏入志摩与小曼上海的家中,每次来上海只住徐志摩前妻张幼仪处。徐志摩无奈中如此解读:“夫妇的关系是爱,朋友的关系是情,罗襦半解、妙手摩挲,这是医病;芙蓉对枕,吐雾吞云,最多只能谈情,不能做爱。”
徐志摩也难改诗人风流本色。仰慕他的人不少,其中有个叫俞珊的演员,常来找他“讨论演艺事业”,两人还表现得很亲昵,小曼很生气,志摩反唇相讥,小曼回答:“俞珊是只茶杯,茶杯儿没法拒绝人家不倒茶的,而你志摩是牙刷,牙刷是只许一人使用的,难道有两人共用一只牙刷的吗?”
陆小曼更在意的是徐志摩与林徽因的相知相惜,这也与她坚持不去北京有一定的关系。而徐志摩在奔波于京沪两地的辛劳里,心渐渐灰去。无论他怎样努力,他都改变不了小曼这个昔日的知己爱人;无论他如何辛勤,包括多处兼课、去当地产掮客,都无法支付小曼租住豪宅、出行车马、仆从甚众的奢华生活。结婚5年后,他们两人连好好说话都已不可得。1931年11月17日,徐志摩再劝陆小曼去北京并出言不逊,陆小曼气了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烟枪朝他扔去。
徐志摩即刻摔门而去,再也没有回来。他的身后,是陆小曼和其母冷漠轻慢的目光。徐志摩当日来到南京朋友处,准备搭乘19日上午的邮政班机回北京,去赶林徽因的一场演讲。他与南京的朋友倾诉了与小曼纠葛矛盾的婚姻生活,该位朋友从此一生不理陆小曼。19日,飞机失事,志摩的豪情、柔情,与他的才情一起,烟消云散。
一切已随风而逝
最后的时刻,徐志摩也一直是记挂着陆小曼的。在当年失事飞机的残骸里有一件物品未被烧毁,那是徐志摩放在一个铁盒子里的陆小曼绘制的山水长卷,徐本拟带去北京装裱。如今,这幅山水长卷静静地躺在浙江博物馆里,无言追述那一段久远的、无可奈何的爱情。
小曼也是爱他的。11月19日夜,陆小曼将前来报信的人挡在家门外,她以为死讯是徐志摩和她开的一场玩笑。当她最终明白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后,终于变成了徐志摩想要她变成的陆小曼:勤奋、朴素、向上。在《哭志摩》中,小曼向志摩的亡灵痛下决心:“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她用毕生的才学,多方搜集原稿,编辑出版徐志摩文集。在此后34年的时间里,陆小曼先后编辑出版了《志摩日记》《徐志摩诗选》和《志摩全集》。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徐志摩再也不能领会她对他骨子里有的深情。只是有太多的障碍,心理的、外界的障碍,让年轻的他们曾经没有耐心去面对。等到陆小曼想要面对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她一人。
在徐志摩的丧礼上,小曼被徐家人拒之门外。小曼送来一副挽联: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最后一句“遗文编就答君心”,她做到了。饱含小曼心血的《志摩全集》八册清样,至今还保存在北京图书馆里。那些文字,表达了她迟来的忏悔、迟到的爱意。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大家都看不起的翁瑞午其实也是侠义的。小曼被徐家所弃,生活费就小曼的生活习惯来说不够,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还多方周济小曼,后来幼仪随徐家去了香港后更是没有人再给小曼扶助,翁瑞午仍一直供养着她,延医看病、嘘寒问暖。但小曼一直不肯嫁给他,也不让他抛弃结发妻子,宁愿过着无名无分的同居生活。她卧室的墙上,也总是挂着徐志摩的画像,翁也没有多言。陆小曼也是对得起翁瑞午的,在翁贫病时胡适曾对陆小曼提出要她和翁断交,并承诺负责陆的一切。陆小曼拒绝说,这个时候怎么能把人赶走?
但他们也未能终老,到上世纪50年代后期,翁自身难保且积习难改,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离开了陆小曼。陆小曼潜心绘画,曾于1941年开个人画展,1958年在时任上海市长陈毅的过问下进入上海画院,以画为业。1961年,翁瑞午在上海去世,辞世前三天还专门托付人照顾小曼;1965年,陆小曼逝世,终年62岁。陆小曼的灵堂上只有一副友人的挽联。她死前唯一的愿望是与徐志摩合葬,但徐家坚持不答应。她的骨灰一直寄存在别处,直至1988年由其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堂侄出资,才在苏州入土。
悔恨与忧伤,藏在了岁月深处。相见不如怀念。
摘自2013年第14期《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