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坚在红坊新开画展,邀我们夫妇前去品鉴。画展未看,却倒勾起我对美术情怀的悠悠漫忆。真可谓旧事浮沉,犹在目前。
青年时代,我曾在上海美术馆贴隔壁的弄堂里住过一个时期,结识了展馆门房收票的谭姓老翁,并跟他成了忘年交。从此,只要他一努嘴,一手势,我即可登堂入室,一泡就是半天。这样,我则成了这儿的常客。凡事接触多了,再傻的门外汉子,对门内的事情也会谙熟三分。那时的展览,几乎都是名家的作品。面对着一幅幅耀眼的巨人画品,确实给人以高山仰止的敬畏。在众多的画展中,令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是林风眠。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可是当我刚一入门,没有空调冷气的展厅,却有着冷飕飕、阴笃笃的一身清凉的惬意。这凉意何来?原来是从四壁林风眠的画面上放射出来的!你看那大幅的芦苇、松涛、残荷、鹭鸶、秋色及静物等,画家将西画色彩的绚丽,与中国水墨的韵致完美相融;那整体的灰蒙蒙、雾朦胧,沉郁而又飘逸的视觉效果,让人直觉得无比的爽目、爽身和爽心!
也许是我的脑子被大师的画弄痴了,有一天竟突发奇想:我可否也学它两笔呢?某日闲逛至复兴公园附近,见一叫“斯可画室”的招生,小广告上“绘画速成”吸引了我,于是毫不犹豫缴费上课。这位斯可先生年纪与我相仿,二十来岁,但个子比我还高,头发也比我长。第一堂课他教导我说:“绘画的基础是素描;素描的透视看线条;线条的技法靠速写。”这些话我至今仍不知他说得对不对,但素描、线条、速写六字,却是刻入了脑际。我学画够用功,日复一日画的是石膏像及一些方形、圆形、椭形等实物。谁知“基础”打了一年,我连一只“蛋”也画不圆……
若干年后,我随中国新闻代表团赴法国访问,在巴黎的塞纳河畔,见一群摆地摊的中国画家为游客画肖像,每张15法郎。为留个纪念,我选了一位高个、长发的画家画像。让我吃惊的是,这位画家就是当年那位斯可先生!我可能是三十年岁月留痕太深,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怕他羞于此业,迟疑再三,没有挑明我们之间的那段关系。回国后我还是感到遗憾,这是多么难得的机缘呀!我为啥不请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喝杯咖啡,叙叙当年短暂的师生之谊……
跑题远了,还是说李坚。我和李坚在晚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我们曾在一个桌面上发稿件、制标题、画版样,编辑了数不清的文化版面,共事了二十多个春秋,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同桌的你”。在报社,同事们只晓得李坚的文章写得有文采,却不知他还有画画这一手。于是常有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明白,李坚的这一手,是他持久苦练的结果。仅就速写而言,他那本黑色硬面簿子从不离身,凡参加大小会议,我傻傻地记录着台上人的讲话,他呢,悄悄地速写着台上人的神情;本子上还涂抹着编辑、记者及其他人员的各色形态,这为他的绘画打下了坚实基础。后来我退休颐享清福,而他却背起画箧云游四方,沉情于荒漠、石窟、古寺、废虚乃至异国的教堂、城堡、小镇,足下所到之处,手上必有佳作诞生。李坚在市郊天马山脚下有一座秘宅,他和夫人经常蛰居在那里,与闲云野鹤为伴,过着古文人般的耕读生活。当然,他更多的是潜心修炼丹青,那宽敞空旷的画室,布满了各类画种的草稿、成品和半成品,令人目不暇接。这神秘的地方我自然常去,我既是为赏画,也是为尝鲜,因为他家饭桌上的鸡鸭鱼蛋和蔬菜瓜果,都是在这儿自产的。李坚的每次画展,大都是在这儿运筹出炉。时隔一年半载,他会来一个电话,嗓门响响地:“是宪法吗?画展好了,有空来看看 ?”我岂敢不看,立即捧一束鲜花,欣然前往。
李坚的画展办过不下十次,由于他怀着“画画是深情的事”,所以每次的展品,总会有新东西呈现,给人以惊喜。他涉猎的画种是多方面的,完全是一个专业画家承载的重负。这次的速写展,六十幅人体、人像及风景,是对画家的素描、速写功力的一次检验;它们没有丝毫的掩饰,是赤裸裸的真活儿!
我家客厅里挂着李坚的两幅画,一幅油画、一幅速写,这是他多年前送我的。这次他又问我:“看中了哪幅没有?”怎么没有?可是他现在的画身价不菲,我怎好意思张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