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二寒假,隔壁来了新邻居,是一位姓林的中年人。林先生很客气,特意送来不少糕点,却不进门,只站在门外与父母攀谈。林先生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女孩正念初三,圆脸,微胖,眉宇间有她父亲的气息。母亲夸张地赞她又好看又文静,并断定她的成绩优秀。我注意到她圆圆的脸子,微微这么一红。
听母亲说,林先生离异了,一双儿女由夫妻分头抚养。林先生是上海人,但户口不在本地,没有房权,只得租房。租在这里,是因为离女儿的中学很近。
弄堂房子隔音很差,说话嗓门大些,邻家便声声入耳,这是邻里之间传言多的客观原因。但几个月来,隔壁几乎听不到响动。听母亲说,林先生工作很忙,早出晚归,加上近来忙着谈对象,有时甚至彻夜不回。母亲说得不错,我家的门口正对着楼梯,大门敞开,会看到女孩上楼下楼,多是独自一人。
期末考试,因为押宝押个正着,成绩反弹,就央着母亲给买了台游戏机。一台游戏机三百五十元,一盒游戏卡一百五十元,够全家吃整整一个月的了。母亲顶着压力,对父亲只说是从工会借的,让儿子在暑假里开开心,过几天就还回去。
一台八进位的游戏机,一盒五十项的集成卡,成了我当年暑假的全部。魂斗罗、双截龙、坦克大战、金牌玛丽,还有兵蜂、吃豆、忍者、野狼、俄罗斯方块,我两手握定手柄,双眼盯住屏幕,手指交替飞动,不知疲倦究竟为何物。游戏机与电视机之间,不用电线,而用天线。天线的缺点是视频受损、图像不稳,但好处是移动方便,方便在父亲下班回家前及时隐蔽——这是我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那天吃罢中饭,照例开启机器。这阵子我正猛攻一款叫做《空手道》的游戏,主角赤手空拳只身赴险,打败歹徒围攻,击落恶鹰纷袭,最后勇斗劫匪老大。游戏只给一条命,这也算了,最要命的是没有存盘点,失败了必须从头再来。我攻了无数次,倒了无数次,先被歹徒揍趴,后被恶鹰啄瞎,再后被老大一次次地踩在脚下……时间飞快,转眼五点将近,而我的恶战正酣。我把音量关得微乎其微,以便腾出耳朵照应楼梯的动静。终于,老爸没来之前,老大被我击倒,机器自动播出奖励画面。暗室的门开了,一束白光横贯黑屏,主角从左侧冲向中央的女孩。他们紧紧拥吻,一颗白心冉冉升起,正中打出大字“I Love You”。
就在此刻,我听见隔壁发出“哦——”的一声欢呼,是女孩的声音。我猛地想到,隔墙既然能听音波,必然能收电波,老话说隔墙有耳,到如今除了有耳,还有眼呢!从欢呼的激动程度判断,她很可能观战了无数次,失望了无数次。这声欢呼,是郁积已久的、不能自禁的爆发。
第二天下午,隔壁叽喳喧腾起来,来了好几个女孩。我仍在玩空手道,这类简单游戏一旦通关,便难度顿失。我将音乐彻底关闭,因为隔墙听得一清二楚,还能听见她的解说和预告——接着是老鹰,后来是老大,最后是两个人冒出一颗白心。我存心卖弄,发挥完美,竟没让对手伤到分毫,满血通关。当白心再一次升起,我又听到了欢呼声,不只是她,还有三位。
又到五点,四个女孩鱼贯下楼,她是最后一个。天气闷热,我家的门大敞着。临下楼前,她转头向我望了一眼,印象中,似还带着微微的一笑。
我顿时害羞起来。我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条裤衩。
几个月后,隔壁的安静又一次被打破。时值深夜,我被林先生高一声低一句的叱骂声惊醒,睡意朦胧间,骂什么全没听清,听得最清的,是一记耳光。女孩始终没有吭声,仿佛根本不在房内。不久,一切重归静寂。
几天后,林家父女搬走了。林先生来我家门口道别,但这次只是他一个人。后来听母亲说,他的女儿早恋,下课后与男生在教室里亲热,被老师逮个正着,如今她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林先生被校长叫了去,听从建议,决定转学。
我感到无尽的怅然。我失去了唯一的观众,失去了她为我带来的成就感。不,不止于此。因为她,那幅画面不再是苦战的回报、通关的奖励,而是化作了我心中最初的浪漫经历、最久的温馨记忆。上了大学,习得诗律,我很快填成一词——
初浮心字,重逢爱侣,相隔正凝眸。声渡轻微,画传浅淡,最可了闲愁。
凭谁解、岁华如水,未语已休休。楼上低眉,门边回首,曾共少年游。
《少年游》这支词牌,来自晏殊“长似少年时”的心愿。古今人情类同,游出去越远,就越想游回,游回那时看似简单而短暂、实则奥妙而悠长的心事,因为它发自人的起点,也指向人的终点。本想拿它对付考试,恐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批评,就另填了一阕《满江红》。词的最后一句“游宦太荒唐、毋思量”博得老师激赏,不但得了满分,还在全班朗读。
这回押宝,又被我押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