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还记着河湾啦!
在这座城市,人们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记着河湾呢?河在城市里弯弯曲曲地流淌,每一道弧弯,留下一道湾,也留下一条拉不直的路。湾里是凝滞沉缓、墨黑墨黑的水流,路上是车头撵着车尾,脚踵擦着脚踵的车流和人流。在河的弯处,城市似乎也变得弯曲了,水流、车流和人流似乎都蓄积着无数欲望,渴望着宣泄,渴望着夺路而逃。引擎声、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吆喝声、吵骂声,在河的每一道弯处都要比别处响、比别处烈,因为河一弯,路一弯,就容易堵,就容易蓄积。浮躁、焦虑、激愤、怨恚、兴奋在这里构成了城市的典型风景。这种城市心态和情态在城市弯处袒露时是并不拐弯的,它赤裸裸、急吼吼,如飞瀑直泻。
而我记忆中的河湾并不是这样的,它是古典而含蓄的。那时在河的弯处有好多渡轮,渡轮两分钟一班,将河之两岸的上下班的工人、挑担的农人不急不慌、悠悠缓缓地送去迎来,很有点《边城》中渡口的况味……但我并不坚信自己的记忆,因为理智告诉我,即使我记忆中的那年代那城市,与《边城》中那个古朴封闭的山村也是有着遥远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的。
或许那个年代的我是个古典的我。在批林批孔或评法批儒之余,在属于我的时间里,我默诵过一些“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我怀着莫可言状的青春期的忧郁喜欢沿着河散步。那时河湾总是轻易地就将我的步履拦住,因为有河湾的地方往往有厂,有烟囱。厂和烟囱们固守的地方是不欢迎散步者如国画中皴染一样漫洇的脚步的。我就只能眺望河,或者想象河,想象河是从哪儿发源,它发源的地方又有什么景致……
而在城市的“最新最美”的各种建筑规划中,河将被逐渐拉直,就是说河所有的弯处将会被裁去?那么,这意味着在这座城市的辞典中,将再没有“河湾”这个词了。
说不清楚什么原因,这让我隐隐有一种惋惜、一种无奈。我不知这种情绪缘何而起,我从心底深处厌恶城市弯处所形成的“堵”和蓄积,可我又为什么还要生出惋惜和无奈呢?
我想,这或许和这条河事实上将面临更名的可能联系在一起:现在它叫苏州河,而在它消失了河湾之后应该更名为“苏州运河” 了。前者是纯自然形态的,所谓“水无定势,顺地势而流”,而后者的“运”字的介入,则表明一种人为,一种与自然的抗衡……我的惋惜和无奈,纯粹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惋惜和无奈,换言之留着弯处、留着欲望和喧嚣的人生,或更为本质和真实;而在我看来,面对有着弯处的河流,我们需要做的和可能做的仅仅是:像河一样奔淌,像时间一样奔淌,并在奔淌中牵挂水的颜色和水中自己倒影的颜色。